事情的缘由还在于霸陵县尉不给面子。李广被重新启用为右北平太守时,请求调霸陵县尉随军。这点小事,皇帝当然要玉成。接到命令的霸陵县尉估计心里就在打哆嗦,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进大营,人生随即走到终点。李广立即将他开刀问斩,然后上表谢罪。此时汉武帝是何反应呢?他说:“将军是国家的爪牙。《司马法》上说:登车不抚车前横木向人致敬,碰上丧事不穿丧服,统一全军之心,协同将士之力,提兵兴师,征伐不顺,方能一怒而千里惊惧,号令一出万人振奋,声名威势震动蛮夷邻国。报仇除害正是我对将军的期待,您若叩头请罪,岂不令朕失望!请您迅速挥兵东进,到白檀县稍事休整,预备抵御匈奴对右北平的秋季攻势。” 这事发生在李广到达右北平之前。汉武帝确实没当回事。一个小小的县尉,价值怎能抵得过守边御敌的大将。尽管皇帝不怪罪,但李广在这件事上确实大大失分,显得气量确实狭小,胸襟不够豁达。我们不妨看看韩安国的风度。 刚刚在渔阳惨败的前御史大夫韩安国曾经身陷牢狱之灾,受尽狱吏田甲的侮辱。韩安国实在受不过,就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死灰复燃?”田甲的回答则是更进一步的侮辱:“你能复燃?那我一泡尿再把你浇灭!”后来韩安国不仅死灰复燃,还燃起熊熊大火,被拜为梁国内史。田甲得到消息,准备溜之乎也。韩安国放出话说:“他不逃走,我就不杀他;如果敢逃,我一定灭他九族!”田甲不敢逃跑,找到韩安国赔礼道歉。韩安国见了过去的仇人,笑道:“你撒泡尿给我看看!”最后不但没有为难,反而有所善待。 韩安国当时到底身为阶下囚,韩信彼时也吃不上饭,相似性不够强烈,而唐朝时吕元膺夜间丢了面子的反应,则与此可有一比,我们不妨看看。这事也出自《国史补》。原文如下: 吕元膺为鄂岳都团练使,夜登城,女墙已鏁。守者曰:“军法,夜不可开。”乃告言中丞自登。守者又曰:“夜中不辨是非,虽中丞亦不可。”元膺乃归。明日,擢为重职。 这个守者语气当然比霸陵县尉客气一些——谁让后者喝过几杯猫尿呢——但却是两次拒绝首长,第二次还是在首长表明身份之后。吕元膺远非名人,名气无法跟李广相比;当然,其胸襟气度,也没法跟李广相比。 河南之战 郎中令石建死后,汉武帝从前线召回李广,让他接替,职责是主管宫殿门户的守卫。这是皇帝身边的高级官职,相当于侍从武官。石建是万石君石奋之长子,其卒年《万石君列传》不载,但《汉书·百官公卿表》上的资料表明,李广出任郎中令在元朔六年,也就是公元前123年。可见李广镇守右北平是从元朔元年至元朔六年,即公元前128年至前123年的六年里。 在此期间,汉匈两军的主战场不在东边,而在西部。汉朝以卫青为主帅,相继发起河南之战和奇袭右贤王之战,全部报捷。这就引出一个疑问:《史记》中关于匈奴闻风丧胆、“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的说法,究竟是实情,还是司马迁的溢美之词? 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匈奴左贤王部盘踞于东部。公元前127年,他们再度侵略上谷和渔阳,杀掠甚众。但此时汉武帝的目光,已经转向西部。活动于阴山一带的匈奴右贤王部,以及占据河南地的楼烦王、白羊王,才是汉朝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河南地,北接阴山,南距长安不过七百余里,西与匈奴休屠王、浑邪王统辖的河西地区相接,东则威胁定襄(郡治成乐,今内蒙和林格尔)、云中。蒙恬曾经收复河南地,但秦末汉初,冒顿单于又乘虚而入,将其作为南下的前进基地。 汉匈以往的作战模式,都是匈奴侵袭,汉军御敌,随处灭火。在长达千里的边境线上如此疲于奔命,自然不是办法。汉武帝决定主动攻击,南下河南地,切断匈奴东西两部的联系。公元前127年,就在匈奴不断袭扰代郡、雁门时,汉武帝置之不理,第三次派卫青出征,目标锁定河南地。卫青随即统帅数万大军,从云中出发,沿黄河北岸迅速北进,一举攻占高阙。高阙在今内蒙的杭锦后旗东北,阴山在这里有个巨大的缺口,故称高阙。这个要塞是河南地通往单于王庭之间的咽喉要地。卫青拿下高阙,基本等于卡住了白羊王、楼烦王的脖子。 接到消息,白羊王和楼烦王起初还不敢相信。这毕竟是汉军多年来的首次主动进攻。卫青当然不会给他们琢磨回味的时间。占领高阙后,他分兵构筑阵地部署好防御,随即带领主力迅速南下,沿黄河直接杀到陇西。此时白羊王和楼烦王才明白过来,汉军已经玩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游戏,这回要直接包饺子。因为在谋略阶段的失分,匈奴毫无还手之力,白羊王、楼烦王留下数千具尸体、十多万头牲畜,好容易才冲出包围圈。从此以后,河南地,也就是黄河河套以南地区,再度回归中央政府。 对匈奴开战以来,汉军还是首次取得战略决战的胜利。他们完全摆脱了以往的作战模式,长途奔袭、迂回包抄,在战略上完全处于攻势。卫青因为这项军功,而受封为长平侯。 为了巩固河南地,汉朝在那里设置朔方、五原二郡,从内地移民十多万前去定居,派将军苏建指挥军民,在今内蒙乌拉特旗南部筑朔方城,同时修缮长城。这一切完成之后,河南地还是跳板,只不过已经改为汉军进攻匈奴的跳板。 河南地土地肥沃,气候温润,适于农牧业生产。无论从军事还是经济的角度出发,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匈奴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从那以后,他们多次出兵袭扰:公元前126年冬,数万骑兵进攻代郡,郡守战死;夏天,雁门又遭遇兵火;次年,十万骑兵分头进攻代郡、定襄和上郡;第三年,右贤王南下河南地,进攻朔方,“杀掠吏民甚众”。 不彻底击垮右贤王,就无法巩固河南地。汉武帝决心集中十万人马,分为东西两个作战方向,发起强大的反击。西部作为主要作战方向,由车骑将军卫青直接统帅三万骑兵出高阙,并指挥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骁骑将军公孙贺以及轻车将军李蔡所部,兵出朔方,主要战术构想是消灭右贤王部;东部为次要方向,由大行李息、将军张次公兵出右北平,攻击左贤王,以为牵制。 没有人能解释,身为右北平太守的李广,姓名为何没能出现在作战计划上。当然,东部方向这次没有明显的战果,或者说战果太小,远远不当卫青的锋芒。汉军发起攻击时,右贤王无力抵挡,遂主动后退,想以空间换取胜利。他后撤到很远、以为汉军一时无法到达时,便拥娇夜饮,酣醉方休。而卫青呢,亲自率领精锐骑兵,星夜疾驰,连夜追到右贤王的营地。此时醉醺醺的右贤王搂着爱妾睡得正香,突然听见人喊马嘶,野火阵阵,这才明白敌军已到鼻子下边,不觉大惊失色,顾不上指挥部队,就带着爱妾跳上战马,在身边数百名侍卫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圈一路狂奔。校尉郭成等率兵追击几百里,也没能追上——逃跑的速度往往赛过兔子。 卫青千里奔袭,依靠速度而大获全胜:俘虏男女一万五千多人,包括右贤王下面的小王等高官十几个,牛羊牲畜数十百万。汉武帝得到捷报,非常高兴,立即派使者捧着印信,来到边境的军营,加封卫青为大将军,规定所有将军全部归他统率,加封其食邑八千七百户,同时将他的三个幼子一并封侯。 三子封侯,卫青坚决辞谢:“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裂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汉武帝随即下令,将公孙敖、韩说、公孙贺、李蔡、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等封侯,李沮、李息、豆如意以及中郎将绾赐爵关内侯。 如此大面积封侯,从侧面印证了汉武帝对此次战果的重视与承认。匈奴遭此打击,越发恼羞成怒。此时匈奴单于是前军臣单于的弟弟伊雉斜,他决心挽回颜面,于是当年秋天,就派出一万多骑兵袭击代郡,杀死汉军都尉,掠走上千吏民。 这是汉匈漠南会战的导火索。 漠南会战,李广是参与者。他以郎中令的身份跟随卫青出征,为后军将军。现在回到本节开头的问题,《史记》中说匈奴绕开右北平,几年不来进犯,是不是司马迁的溢美之词?要找到这个答案,得先看看地形。翻开《中国历史地图集》,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汉朝边郡,由东到西分别是: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代、雁门、定襄、云中、五原、朔方。在这期间,匈奴的马蹄只出现于渔阳以西,右北平、辽西、辽东三郡全都平安无事,左贤王部似乎毫无作为。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已经移兵向西,加入右贤王部,与卫青主力作战;而从李息出右北平、策应卫青行动,最终被赐爵关内侯一事来看,左贤王部没走,还在老地方,所以李息才能建功。 由此可见,右北平平安,并非因为西方战事吃紧,左贤王的主力全部西移。所以简单地推断那是司马迁的溢美之词,毫无根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