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介绍过,三立年轻时不胖,却也不像后来这样瘦骨伶仃,脸剩下一点儿,光显个大鼻子让漫画家们抓特征,以至于一度上场总忸怩地用大手捂住脸,说怕“模样对不起大伙”。然而,他自从成了马家的掌门人,确实一天天瘦下来啦。 穷家难当。丁氏出走,少了一个吃闲饭的人,但父亲的去世和哥哥的沉沦也少了两位赚钱的人,一家子几张口,全仗他一张嘴养活了。桂元到处漂流,抽大烟添上扎吗啡,衣食不保,偶尔来家一趟,面如菜色,衣衫破旧,让人看着心“弟妹,吃了饭啦!” “啊。您吃了吗?”惠敏总是热情相迎。 “那……三立还没回来?”桂元不正面回答,眼角却睃巡着饭桌、碗橱。 惠敏心领神会,连忙挑火、做饭,不多时端上了热烙饼或新擀的面条。 天冷了,桂元依然一身单薄裤褂,瑟瑟打战,还说“不冻”。惠敏也明白,这是把棉袍送进当铺或卖了,当即掏出怀里的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再一把将钱塞进大伯子手里。 三立几次想劝劝哥哥,把烟戒了,又想那是一条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再说嫂子不久前又离异了,日子艰难,即使一时下了狠心,弄不好过几天又去烟霞云雾里寻求一醉。没别的办法,只得尽心尽力尽手足之情,拼死拼活拼命出去赚钱。早晨吃点干粮出去,或撂地,或赶书场茶社,上头不住嘴,下面不歇腿,风里雨里奔波劳碌,其直接后果是人越来越瘦,饭量越来越大,肠子就象没有填满的时候。 他常去的是“雨来散”金把儿饭馆,坐落在南市清河街、荣业街交口处,离现在以美味佳肴享誉全国的食品街不远。一间小门脸儿搭个布篷子,兼营茶水、瓜子和饭食,“雨来散”——雨来则散之意也,可见其简陋。饭食以大饼、果子、捞面为主,如果想吃馅饼、饺子之类,客人自买肉馅,代做加工,又显出它的经营灵活。不过三立手头紧,工作更紧,周旋余地极小,目标往往瞄准饭菜合一的炸酱面。 “金把儿,来两碗面!”他和师弟栗春江找条板凳坐下,两腿酸痛,眼巴巴瞪着热气直冒的大铁锅。” “好嘞,面——来啦!……”金把儿嗓门儿特亮,赛小铜锣当当响。 转眼间面到,一人两碗,埋下头吞吃。春江刚吃完一碗,三立已然两碗皆空。 摸摸肚皮,还是瘪的。怎么象没吃东西一样? 犹豫一下,还是喊道:“金把儿,再来两碗!” 面到。又下去了。肚皮稍有些隆起,象浅浅的水瓤。 还饿。 “金把儿,再来……一碗!”他几乎有些发狠地喊道。 “好兄弟,有饭量啊!……”开饭馆的不怕大肚子汉,金把儿笑呵呵地又抖过一碗面来。 三立不接腔,只顾稀里呼噜往嘴里送,表情仍是恶狠狠的。 忽觉有人拉自己的袖子。 师弟两眼忧虑、惊恐。 “师哥,师哥,别吃了!……” “怎么啦?”三立用舌头舔了下嘴角糊着的炸酱。 “您不想想,您吃几碗了?” “几……”三立眼皮一翻,忽然恼火起来,“你管我吃几碗干嘛,我不饱!” “我知道,”春江忙陪着笑脸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 “我是说,这玩艺儿……骗人,不饱肚子。” 三立看看眼前五只全空或半空的面碗,也觉得有点触目惊心,刚才自己意吃了这么多?食欲依然不减,说明师弟的话不错,炸酱面确实是骗人的了。 “赶明儿,咱们不吃炸酱面了。”春江说。 “嗯。”三立点头。 “赶明儿,咱们吃大饼卷果子,大饼夹馅饼,那东西搪时候!” “对!”三立极郑重地允诺。 他们是带着久受蒙骗,迷梦初醒,既气愤又清醒的心情走出“雨来散”的。 后来,他们果然开始采用新的食谱,可惜效果不尽理想。换了口味,食欲更旺,三立的饭量始终在八两到一斤的水平线浮动,还曾创下四十个饺子外加一碟五个烧饼的纪录。 原来炸酱面没有骗人,主要是自己严正无私的肚子不容欺骗。体力消耗大,胃里没油水,在家里常常是几口人举着玉米面饼子围着一碟韭菜花或酱豆腐蘸着吃,出来见了细饭食,能不如粮似虎吗? 他深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让人心慌,让人无力,让人志短。是饥饿,驱使他和刘宝瑞,在轮船上偷过锅饼吃,违背了圣人“非礼勿动”的遗训;是饥饿,使他在吃了五碗炸酱面仍然不饱,回家望着面带饥色的妻女子侄时,因为囊空如洗而懊悔难当……他这个当家人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