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还不叫奶奶,叫:奶——奶!……” 甄惠敏双手擎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向婆婆丁氏笑着,唤着,女儿晃动着身子,果然颇为清晰地叫了一声。 惠敏欣慰地笑了。丁氏那两道好看的黑眉中间,也现出了几道竖纹,却又淡淡地松弛开,没有言声,只用食指划了下孩子的脸蛋儿,扭身出去了。 母女俩都有些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丁氏本来是嘴里闲不住的人,零食不断,闲言碎语也不停,最近话却少了。估摸起来,就从马德禄去世以后。 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当初,谁先把这些互不相干而又极为犯顶的事放在一块儿说的?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文字组合大残酷、太冷森了。 三立办完喜事,马家的日子重新开始,依然没有起色。哥哥桂元的大烟越抽越凶,不久嫂子离异,他更少回家了。父亲马德禄为还清借的债,同周蛤蟆搭伴出去跑码头,风餐露宿,按月给家寄钱。三立早出晚归赶场卖艺,渐渐有了点小名气。“掌穴”的班主争相约我,每天总要说十几段相声,多时可以挣到一块来钱。父子俩的钱都按时交丁氏掌管,不想如同送进无底洞,有去无回,连个响声儿都听不见。 马德禄在外地辛苦了一年多回来,风尘仆仆,一听说旧债未还,家里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气累交加,急生火,火攻心,终于病倒了。三立到处请医求药,一付药值两袋白面钱,也东讨西借地抓来。等一副副吃了,父亲的病仍无起色,又有朋友介绍名西医卓景镕,留过洋的,在旧卫生部公布的名医中排位第五,一次出诊费就是赫赫五元,汽车接送。卓医生气派果然不凡,中等身材,微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当那白白胖胖的手指在马德禄瘦骨磷峋的胸、助间移动时,连丁氏都眼神直勾勾地咬住了下嘴唇。一家人把希望抓寄托在那只洁白、丰润的小手上了。 也许是治病治不了命,再贵重的药品也无法唤起那棵饱经风雨剥蚀的老树的生机,一九三五年阳历九月二十二日,“相声八德”之一的马德禄终于撒手西去,年仅五十四岁——正是艺术上步入成熟的鼎盛之年。 马家响起了哭声。喜事与丧事确实踢得很紧。不过两年之间。这对生者自然是残酷的,而于亡人来说,不论吃了多少苦,总算弃世前把儿子的大事办了,坎坷劳碌的一生,应是划一个可以瞑目的句号了。 留下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一个更为支离破碎的家,旧债与料理后事的新债,都落在三立那日渐单薄的肩膀上了。 丁氏就是此时变得寡言少语的。她本是武清县乐发人,哥哥在津当厨师。她二十多岁花了前夫,生得花容月貌,是个漂亮人儿,一付能言会道的家乡口地,很有些嘴尖舌利。自从嫁到马家当续弦,对上上下下都不满意,整天不是数落老的,就是叨怨小的,唯独对三立的媳妇口下留情,也许是儿媳恭谨孝顺,实在无可挑剔。她却只说爱听她的山东口音,哏儿,还爱学惠敏常说的“俺”字,如“俺娘”、“俺不吃了”、“俺可喜欢呢”之类,学着学着便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曾使三立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爹,她奶奶怎么不爱搭理俺了呢?连孩子叫她也不言声?”惠敏纳闷,背后不安地问三立。 三立眨巴几下眼睛,沉吟地说:“不是冲你。你还看不出来,这屋里头,还就对你有点儿笑脸……唉,随她去吧!” 话是这样说,他心里也是不踏实的。一个口尖舌巧的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往往意味着怀有很重的心事,并且预示着什么。 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北风凛冽,路灯昏暗,马路两旁的楼房、平房投下参差不齐的幢幢黑影,显得越发阴沉、凄冷。三立从书场回来,远远看见邻家的街口立着一个人,正向前翘首张望。 “惠敏?十一点多了,你站这儿干什么?” “你才回来,可急坏俺了!”惠敏满脸惊惶。 三立心里咯登一下,忙问道:“怎么啦,孩子……” “咳,不是。”惠敏使劲摇头,“她奶奶走了!” “走?去哪儿?” “不知道,急死人了!……” 天傍黑的时候,丁氏收拾东西,装了两个大皮箱。惠敏对这位后婆婆的举动向来是不敢多问的,也不敢过去张望,直到她收拾停当,穿戴整齐,唤她进屋,并排坐在炕沿儿上。 “她娘,我要走了!”丁氏的神色、语气都是少有的温和。 “您——要出门?” 丁氏摇了摇头,笑笑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嫁到马家来,你是个老实孩子,我也不瞒你……我要走了!” 惠敏开始明白了几分,急忙说:“您……三立没回来,外面冷天黑地的,您别……” 丁氏不为所动,只拉了下她的手,薄施脂粉的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陌生:“你也不要找我。以后,咱们可能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可能会找你的……” 惠敏只觉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上涌。丁氏已起身往外走去。门口停着一辆洋车,两只皮箱呈丁字形放在脚底,丁氏也坐了上去。 “娘……”惠敏泪汪汪地把住车帮,既伤心,又不知如何是好。 丁氏两眼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语调柔和而沉重地说:“……你练吧,练着过苦日子吧!” 洋车渐渐远去,惠敏的泪水淌了下来…… “你还哭呢,这女人的心太狠了!”三立气愤地说:“我们爷儿几个挣钱,回来都交她掌管,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存下两皮箱体已,这一走,不是卷包儿烩吗?她对得起谁?……” “俺知道,知道,”惠敏点头,眼泪却又往外流,“可她是老辈儿,爹没了,跟咱过日子,冷天黑地的,就这么一个人走了,万一有个闪失,灾呀病的……” 这个纯朴的农村姑娘,她的感情的倾泻已淹没了理智的分析、鉴别,她是用一个女人的心在关切另一个女人的。 冬夜茫茫,寒风刺骨。三立的气愤也渐渐平息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位后娘在家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父亲去世把她托付给了晚辈,钱财是小事,人的安危事大呀。 “这老太太,压场竟唱了出‘夜奔’!”三立摇头。 惠敏不知道有出京戏叫《林冲夜奔》,所以只眼巴巴地望着丈夫。 当天夜里,他们顶着严寒四下寻找,向亲友家询问。第二天又到处打听,托朋友查问消息,一点儿眉目也没有。 丁氏就这样从马家的生活里消失了。几十年里音讯全无,惠敏好久还在叨念那句话:“咱们可能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可能会找你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是想混出个人样儿再回来,还是预感前途未卜,把厚道的儿媳视为最后的依靠?这个俊俏的后婆婆,也许本不是生在穷家的命。她一心追求富裕生活也没有错,不是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么!只是这世界,象阴冷、漆黑的冬夜,吉凶祸福难料呀。挂念之际,只能祈求神佛保佑她平安了。 后娘夜奔,邻里哗然,晚辈脸上无光。三立和媳妇商量,老地方住不下去了,带着女儿和侄子马敬伯搬进了南市“三不管”。从此,父辈皆去,他成了名符其实的当家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