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高兴了就笑,急了要骂,这是常情,连“乳臭”小儿也会,算不得什么本事。后来发明了文字,写出文章,又出了种种技艺和表演,笑和骂也讲究起来,成为艺术。 笑和骂是两回事,而且互相矛盾。高兴就不骂,骂乃因为不高兴。可说来也怪,笑的艺术和骂的艺术却是一家兄弟俩,二者相通。笑常常表现为幽默,骂常常表现为讽刺,幽默家笑里常带刺,讽刺家刺里常带笑,讽刺家实际也是幽默家。 单纯的逗笑,这谁都会,不识字的老头老太太也能逗孩子发笑,但这种逗笑不能叫艺术。艺术要予人以美感,这不是一般逗笑所能达到的。艺术是人的智慧的结晶,那些可称之为艺术的逗笑,都是创造性的产物。相声作品有一种“包袱”(笑料),叫做“外插花”,指的是由离主题太远以至不沾边的笑料所构成的包袱。这种包袱即使也逗笑,却不易产生艺术效果,太多反而使人生厌,称之为“耍贫嘴”。原因就在于它和段子的内容缺少有机联系,显得生硬。譬如: “你这手,挺好。” “哪儿好?” “指头分得开。” “分不开我成鸭子啦!” 还有: “你这五官好,耳、目、口、鼻……” “都不错。” “都单摆浮搁”。 “长到一块儿成包子啦!” 听着感到有点生硬,这种包袱多了,越听越没味。而《相面》,同样也是这类包袱,感觉就不同,听多少遍也笑。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包袱用在相面这一具体情节上很合适。给人相面就得对手和脸加以评说,包袱来得自然,成为这个段子的有机部分,无生硬之感。所以,把什么情节编进作品里,都有一个艺术处理的问题。 笑本是和顺、畅心的,而笑得产生却往往是由于种种矛盾和不协调。鲁迅说: “丑态,我说,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但终于使我觉得有趣的是蒙着公正的皮的丑态,又自己开出帐来发表了。”(《答KS君》) 何以有趣?因为明明是丑而装成美的模样,被人看穿,自我暴露。这互为茅盾的东西凑在一起构成那么不协调的统一体,那才有趣逗人笑。婴儿拿起东西往嘴里塞,未必好笑。如果拿起个烟斗送到嘴里,看着就可乐了。因为烟斗是成人特别是老年人用的东西,婴儿那么小,含着烟斗,显得很不协调,年龄大小和习惯上的矛盾现象集中在一起了。视觉和听觉的矛盾也好笑,如开玩笑把胖子叫“瘦猴”。 编笑话总是把不协调的矛盾,使之成为统一体,既矛盾,也和谐。4加3等于7,谁都知道。老师问小学生:“4加3是多少?”学生答不出。 教师::“比如,我先给你4只兔子,后来再给你3只,你一共有几只兔子?” 学生想了一下,回答说:“8只。” “不对,是7只。” “我家里还有一只呢。” 说4加3等于8,那是错了,可学生的回答有他的道理,符合小孩心理逻辑,听着就有趣。 矛盾,还得有理,说得通,可理解,才逗笑。我把它称为矛盾中有协调。 还有一则笑话,说得是一个人假充斯文,拿本书在看,因不认字,书拿倒了。对面一个人告诉他“书拿倒了”,他说:“我是拿给你看的。” 外国也有一则类似的笑话,写的是: 一人不识字,却装模作样在认真地看一张带图像的报纸,可报纸拿倒了。一位知情人故意问他: “先生,有什么好新闻?” “又出事了,您看,火车轮子都朝天啦!” 这两个笑话里,我喜欢后者。他写的很含蓄,一句话就把这位不懂装懂的先生那可笑的神态刻画出来了,话说得很自然而意味深长,比前者有趣。 嘲笑念别字的笑话很多,最令人难忘的是《嘻谈录》里记的一则:一 人在看书,朋友来了,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回答道:“木许。” “木许?没听说过,里面有什么人物?” “多着哩,有一个叫李达,” 朋友不解,他解释说: “他手使两把大爹,有万夫不挡之勇。” 把“水浒”、“李逵”念成“木许”、“李达”,虽也逗笑,但最可笑的还是把“大斧”念成“大爹”,把爹当武器,这矛盾才显得滑稽有趣。 可以看出,把矛盾的、不协调的事物简单地统一在一起还不够,还需要加上精巧的构思,才能触发出笑来。所以我把这种构思称之为奇巧。出人意料谓之奇,奇中又合情理或言之成理,这就巧。笑的艺术便是以奇巧方式表现思想感情的艺术,奇巧手法是一切笑的艺术所通用的。 相声和漫画与日常语言最为接近,因此和笑话之间的关系也最密切。相声可以把笑话直接移植过来。单口相声《慈禧入宫》是从《笑得好》(清朝石成金撰集)里的“黑齿妓白齿妓”改编的。侯宝林的《醉酒》借鉴了一则外国笑话。漫画经常配以幽默对话,很像笑话。英国早期的社会生活漫画简直像幽默对话(即笑话)的插图。 笑的艺术是充满矛盾的艺术,又是奇巧的艺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滑稽现象是出于偶然,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幽默和讽刺,是笑的艺术的具体运用。创造性的构思,须以一定法则来编排,才会产生艺术效果。这法则是众多实例中归纳来的,是抽象的道理。在具体运用中,其效果就有强弱、高低、雅俗之分,能取得良好效果打动人心的才显奇巧。认识了逗笑的法则,未必会用,未必用得好,正如上述念别字的例子,一连念错了几个字,而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把“斧”念成“爹”,这就是奇巧处。漫画看了不感人,相声听了不发笑,这就是因为违背了笑的法则,或艺术加工火候不当。引人发笑的,一般是那些轻松别致和显示智慧、大出意料的细节。矛盾越尖锐,不协调程度越明显而又能使人理解、可信,就越使人感到奇巧有趣,其艺术构思也越显聪颖动人。所以幽默和讽刺文学艺术作品常取大幅度夸张和集中的手法,使矛盾格外突出,甚至几近荒诞的程度。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讲的是一位皇帝让乞丐用厨房的泔水大宴群臣,天下不会有这等荒唐事。但由于故事编的符合笑的法则,所以观众、读者,就能发笑。也有的作品利用事物本身的矛盾,不加夸张也取得十分奇巧的艺术效果,例如相声《买佛龛》。(参阅另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是因为矛盾本身就已非常尖锐,是非鲜明。 运用曲折含蓄手法,目的也是为了达到轻松别致并显示聪慧以取得奇巧效果的。例如《买佛龛》里有这样一句对话: “灶王是一家之主。” “可户口上没他。” 如果改一种说法,如: “灶王是一家之主。” “其实哪儿有这事!你能看得见他吗!” 后者效果就差多了。前者是含蓄的说法,越想越有味,话里也并没有说明“实无此主”,而意思却很明确,语气也轻松有趣。后者则是通用的直白,不给人留点深思玩味的余地,淡而无奇。 土耳其作家阿吉兹、涅辛写了一篇小说,用夸张又曲折的手笔虚构一位企图自杀者的故事,几次自杀都因上吊绳子不结实,服毒而毒品是假货等等而没死成。后来放弃短见,到饭馆大吃一顿,反而中了毒,写的轻松别致而讽刺十分尖刻。幽默和讽刺的语言多是曲折含蓄的,我们还是常见到一种“要吃甜加点盐”的手法,如事关重大反而轻描淡写,讲无足轻重的小事却用了十分郑重的言辞,以及用赞美的语言来表达反对的态度,等等,都能产生奇巧动人之妙。 如果平时留意,就能发现处处都有笑的艺术的具体运用。日常语言里有不少俏皮话,文学艺术作品中尤为精美奇绝。文学家艺术家又各具自己的风格,艺术手法各有特色,这都是极好的借鉴资料;听得多,看得多,才能深入领会这种特殊艺术语言的奥秘,学会使用方法。 相声,如《扒马褂》、《买猴》、《如此照相》等等,都有很好的情节编排。漫画也同样,不仅连环漫画,即使单幅画,也往往注重情节,情节曲折才有味。李滨声的一幅画,画的是病人进医院看病,其中一人抱着只猫。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这里耗子多。”这就是曲折手法。看病哪儿有带猫来的?看他回答的话,就觉得可笑了,这是讽刺式的批评。曲折的语言之所以使人感到“有味”,因为它是启发式的,有让人自己思考和判断的余地。现在有些漫画和相声,其质量之所以不高,原因之一是因为缺乏奇巧的构思。 奇巧的构思要靠深厚的生活和广博的学识,需要一定的文学艺术修养和丰富的想象力,笑的艺术难就难在这里。 笑的艺术颇为微妙,手法变幻无穷,许多妙处不易讲清楚。有关的理论,国内研究者不多,我的看法是否得当,说法是否准确,有待进一步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