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说起子贡,我会想起孔子的死。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孔子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大家要有足够的理解。 第一,他是个社会批评家。他生活的时代是个“礼坏乐崩”的时代。他说的没错,这个世界太坏。 第二,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世界会好起来吗?孔子说会。可惜,他的理想是复古,“周公之梦”是个梦,于世无补。 当然,梦也有梦的价值。历史上的乌托邦,价值全在批判。千百年来,乌托邦为什么总是吸引人类?道理很简单。人是“扑灯蛾”,总是向着光明飞跑飞跑,但情况往往是,睁眼全是黑暗,闭眼才见光明,光明只在睡梦中。 大家看过曹禺的《日出》吧?陈白露说,“太阳就要出来了,但太阳不是我们的”,那该怎么办?她说去睡觉,说是睡觉,其实是自杀。 孔子喜欢从政,但政治是个粪坑。政治,都是利用现有资源。现有资源是什么?是各种坏蛋:大坏蛋、中坏蛋、小坏蛋。利用坏蛋反坏蛋,是唯一的“可行性”,这是悲剧。这不是光明与黑暗的斗争,而是黑暗与黑暗的斗争。黑吃黑,能吃出个白来吗?这可是难题。 他在鲁国很失败,在卫国很失败,周游列国也一无所获,回到鲁国也没人理睬,从政的经验很失败。 你不理解他的苦恼,你就读不懂《论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犹犹豫豫,为什么会拿“丧家狗”自嘲,为什么会欣赏那些骂他的隐士和逸民。 孔子自卫返鲁,晚境凄凉。他的最后六年,几乎是年年伤心。伤心到什么程度,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就是吴琼华说的“眼泪泡着心”(《红色娘子军》)。伤子哀麟,回死由亡,他大哭过四场。 六十九岁,孔子的儿子孔鲤先他而去,他大哭一场。 七十岁,他回顾一生,自称“从心所欲,不逾矩”。这话什么意思?只有去死不远的人才能理解,那是“解脱”呀。 七十一岁,哀公获麟,让他万念俱灰,绝笔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杜预《春秋左传》序),他也大哭过一场。接着,他最喜欢的学生颜渊病逝,他失声痛哭,大呼“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老天不让我活呀。 七十二岁,子路死卫,被人剁成肉酱。噩耗传来,他失声痛哭,也是呼天抢地(《礼记·檀弓上》)。 子路的死让他深受刺激。四个月后,他含恨离开人世,享年七十三岁(《春秋》经传哀公十六年)。 孔子临死前,非常孤独。他最喜欢的两个弟子颜渊和子路死了,最能干的弟子冉有成了季氏的帮凶。身边最贴心的弟子,只剩子贡。 他跟子贡说,“予欲无言”(《论语·阳货》),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很绝望,“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就连周公,他也梦不见了。 《礼记·檀弓上》和《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临死前,他背着手,拖着拐杖,在门前踱来踱去。他唱了一首歌,歌词是:“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罢,回到屋里,面对大门,呆呆地坐着。 子贡赶到门口,听到这绝望的声音,知道老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孔子老泪纵横,呼唤着他的名字,赐!你来的怎么这么晚啊?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坐在“两楹之间”,那是殷人停尸的地方,我就是殷人的后代呀!贤明的君王怎么一直都不出现,天下竟没有一个人肯接受我的主张,我是活不长了。 七天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孔子死后,弟子守孝,长达三年。三年后,他们才告别老师。临行之际,抱头痛哭。只有子贡,独自守墓,又是三年。 三 公元前479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左传》哀公十六年)。 鲁哀公,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参加了他老人家的追悼会,写了篇表面沉痛却言不由衷的悼词。悼词很漂亮,模仿《诗经》。他说,“旻天不弔,不憖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意思是,老天不长眼,怎么把他身边这么好的大臣给带走了,让他失去左膀右臂,心里难受呀。子贡很不满,说他“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左传》哀公十六年),你早干什么来着! 孔子死后,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当时的官场对孔子很冷漠,不但冷漠,还流言蜚语,就像毁人不倦的媒体炒作和网络陷阱,越说越难听,好像破鼓乱人捶。 闻一多写过《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谁都可以往里泼脏水,扔“破铜烂铁”,撒“剩菜残羹”。孔子死后的处境,就是这样的“死水”。 官方骂孔子,代表人物是叔孙武叔。叔孙武叔是鲁国政坛的三巨头(三桓)之一,他要毁人,太容易。现在的说法叫“舆论导向”。 “叔孙武叔毁仲尼”,事见《论语·子张》。它的最后六章是记子贡的话,向我们透漏了这一事件。他说“子贡贤于仲尼”,子贡多能干,比他老师强多了。 这对子贡是考验。 卖师求荣的事可以干吗?不可以。但有人会干。大家都看过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吧?耶稣说,“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这人是犹大。孔门中也有犹大这样的人吗?有,他叫公伯缭。明代,孔庙开除过三个人,一是孟子,因为他讲“民贵君轻”,得罪了朱元璋;二是荀子,因为他讨厌孟子,又是韩非、李斯的老师,得罪了苏东坡;三是公伯缭,他到季氏那里告黑状,是孔门的叛徒。 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叔孙武叔骂孔子,是抬子贡,骂孔子。 子贡怎么说?他说,“仲尼不可毁也”。 陈子禽,据说是子贡的学生,受舆论蛊惑,也来问子贡,“仲尼岂贤于子乎”。 子贡怎么说?他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他说他的老师如日月之明,虽有日食月食,暂时黑一下,黑暗过去,还是万人仰之。 他说他的老师学问很深,不得其门而入,不知其宏大,就像围在高墙中的建筑,你看不见它的富丽堂皇。 子贡的话很坚决。他对他的老师很忠诚。 子贡的话,有一段,我印象最深。他说: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老师的处境,让他想到古人。他终于明白,人处下流,真是千夫所指,百口莫辩。怀疑是由此产生。 古代,尧、舜是好人的符号,桀、纣是坏人的符号。好人往好说,怎么都不过分;坏人往坏说,也是理所当然。舆论有舆论的放大效应,自动发酵,迅速冒泡,谁也捂不住。 纣是“本朝之罪人”,众人皆知的坏蛋。这家伙,不仅荒淫,而且残暴,不仅用酷刑折磨人,还拿活人做解剖(据说,王莽也有这类罪行),当时,领导和群众都这么说,越说越神,子贡竟敢怀疑大家的说法,以为就连纣这样的坏蛋,也未必像传说描写得那么坏,你们想想,这得有多大的勇气? 子贡敢于怀疑官方的定评,敢于怀疑“众恶归之”的舆论,认为即使是坏蛋,也要实事求是,这点非常了不起。 子贡是最早树孔子为圣人的人。我们只有理解孔子生前身后的遭遇,才能理解他的“大树特树”。这和汉以来的“钦定圣人”是大不一样的。 鲁迅有段名言,是讲“中国将来的脊梁”。这种“脊梁”是什么样?他说,是“敢单身鏖战的武人”,是“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个与那个》)。 子路结缨而死,就是“敢单身鏖战的武人”。 子贡为纣说公道话,就是“敢抚哭叛徒的吊客”。 这两个学生了不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