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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起的(3)

http://www.newdu.com 2018-01-16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说起子贡的怀疑,我会想起孟子的怀疑。
    我在《丧家狗》的序言中用过孟子的一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我说,我对《论语》也是如此,并不是全盘接受。
    这句话,现在是典故,实际用法和原文的意思已经不太一样。大家用这句话,只是取其精神,而不问它的怀疑对象是什么。其实对原话,我并不赞同。
    孟子的原话是什么?是下面这个样子: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
    孟子的怀疑是针对《尚书》。古本《尚书》讲武王克商,有个《武成》篇。这个古本已经失传,今本《尚书》有之,它是这样说的:
    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书·武成》)
    这篇东西是属于所谓“古文《尚书》”,前人断为伪书,但孟子读过的《武成》,上面有这个故事,原文有“血流漂杵”一类话,还是可以肯定。
    牧野之战,是“小邦周克大邑商”,战斗空前激烈,乃是情理中事。但孟子不相信。他觉得,《武成》把战争写成这个样,血流成河,连木杵都能冲走,实在有损“圣人”的形象。
    孟子不相信,道理是什么?他的推论是这样:
    (1)武王是最最仁慈的人,纣是最最不仁慈的人。
    (2)最最仁慈的人讨伐最最不仁慈的人,是无法抵抗的。
    (3)无法抵抗的战争,不可能“血流漂杵”。
    在他看来,这类描写一定是文学夸张,绝对不可信。
    他说,《尚书》不可全信,比如这一篇,他就不信,信的只是“二三策”。
    我们都知道,孟子是宋儒最推崇的人物,不但迈辈儿,挤进“四配”,而且在“孔孟之道”的宣传中,超过颜回,超过曾子,超过子思,除了孔子,谁都没法比。他的说法很有权威性。
    这里,有趣的是,子贡怀疑,是纣的传说,孟子怀疑,是武王的传说,这两个人是一对活宝:前者是“坏人”的符号,后者是“好人”的符号。周人推翻商朝,成王败寇,早有定论,但他们各有怀疑。子贡之疑,是说坏蛋未必那么坏。孟子之疑,是嫌好人还不够好。
    这里,我们要注意,孟子的话跟古代的“圣人”概念有关。
    关于“圣人”,我做过一点研究。我发现,孔子说的“圣人”全是古代的圣王,即“已故的伟大领袖”、“全国人民的大救星”。具体说,主要是“六大圣人”。
    “六大圣人”分两类:
    (1)“禅让圣人”:尧、舜、禹。这三个人的关系是禅让关系,不是三个王朝,而是三代领导,三个人的在位时间加起来,大概超不过100年。
    (2)“革命圣人”:汤、文、武。这三个人代表的王朝(商、周),加上大禹后代代表的王朝(夏),古人叫“三代”,王朝代替王朝,全靠暴力革命,三个朝代加起来,有近1300年。
    这“六大圣人”,孔子盛称,主要是“禅让圣人”。“革命圣人”,以暴易暴,在孔子看来,差点劲儿。“禅让圣人”,他最欣赏,是尧、舜。“革命圣人”,也是文王比武王强。这些都是死人,都是有权势的人。子贡劝他当圣人,他有自知之明,不当。
    子贡树孔子当圣人是在孔子死后。树圣人,是为了捍卫老师,壮大师门,当时的孔门还没站稳脚跟。孟子泛化圣人,是在儒门立了圣人之后。他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鲁迅翻成“摩登圣人”(《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摩登”的意思,既是现代,也是时髦。他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就像现在,“人皆可以为教授”,“人皆可以为大师”。一旦“圣人”的概念成为时尚,“圣人”也就不值钱了。
    在孟子的学说中,“王者”的概念很突出。他比孔子讲实际。孔子夸的“圣人”全是上古揖让型的帝王,比如尧、舜,“仁人”也是逃天下不受的干净人,如伯夷、叔齐,还有泰伯,真是迂得可爱。孟子推崇,不是这类人,而是“三代王者”,即汤、武这样的“革命圣人”。他喜欢讲“王道”、“王政”和“王师”。“王道”是用来批判“霸道”。春秋战国,流行的是“霸道”。
    过去,读《孟子》,我对他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梁惠王上》)很佩服,不知“仁义”背后也有血腥。
    他说,汤伐桀,武王伐纣,是拯民于水火之中,老百姓会争先恐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大旱之望云霓”(《孟子·梁惠王下》)。徐悲鸿画“奚我后”,就是画这种期盼。
    但王者之师,无敌于天下,真的就可以不流血吗?没有这种事。
    孟子数言“齐人伐燕”。这是战国史上的著名事件。公元前316至前314年,燕王哙效禹禅让,把王位让给相邦子之,孟子大怒,认为乱了名分,不合“王道”,劝齐宣王发五都之兵,入侵燕国,这就是现实版的“汤武革命”。
    齐国伐燕,不仅见于陈璋壶,也见于中山王三器。根据后者,我们知道,这一战役还有中山参加,是一次两国联合的入侵事件。
    研究这一事件,我才明白,孟子大讲“汤武革命”,就是针对这次入侵。他说的“王者之师”,其实是借邻国内乱,借口平乱的侵略军。
    齐国伐燕,结果怎么样?史书记载,燕王死难,子之被剁成肉酱。出土发现还证明,燕国的宝器也被人掠走。老百姓,命如草芥,死了多少人,不知道。但《孟子》的书里写得很明白,曰“燕人叛”(《公孙丑下》),不杀人,他们会叛吗?
    话说回来,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可能吗?我说,怎么不可能?这样的事,历史上太多太多,就是今天也没断。
    历史一直很血腥,我说过:血流成河,泪流成河,逝者如斯夫!。
    
    好,讲完上面的故事,让我们做一点总结。
    第一,上面两种怀疑,哪种态度好?我看还是子贡的态度更好。
    第二,什么叫“怀疑精神”,我说,怀疑不光是批判,它还和卫道有不解之缘。孟子之疑是卫道,子贡之疑也是卫道。
    第三,同是卫道,也有正统和异端之分。子贡卫道是卫孔子的道,当时,孔子还是民间思想家,没有正统地位。孟子卫道是卫王道,王道至少是名义上的正统。
    怀疑,常被说成一种批判精神和科学精神,甚至被当作一种方法,就像港台评论家笔下的《灵山》和《色戒》,那叫“纯文学”,那叫“纯艺术”,这种方法也是“纯方法”。
    其实,方法后面有立场。怀疑只是一种态度或一种立场,它是相对于某种信仰。怀疑和相信,常常互为表里,就像同一枚钱币的两面。
    历史上,很多“正统”原来都是“异端”。不仅孔子是这样,佛陀和耶稣也是如此。怀疑“正统”,批判“正统”,常把“异端”变为“正统”,但可惜的是,坐稳了“正统”的“前异端”却常常容不下其他“前异端”,更容不下继起的“后异端”。
    这是思想的宿命。
    中国的辨伪学,过去都以为是一种“纯方法”,其实不是。
    我发现,遍伪群书的怀疑,后面自有厚薄:
    (1)经和传,它是尊经疑传(如果有今古之异,则尊今文,疑古文);
    (2)经和子,它是尊经疑子(如果有门派之异,则尊儒子,疑其他子);
    (3)儒与佛、道,它是尊儒术,辟佛、道。
    我读宋以来的辨伪书,总会想起韩愈的《原道》。《原道》的“道”是什么“道”?是所谓“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后世叫“道统”。
    “道统”和“治统”是成龙配套,现在叫“意识形态”或“核心价值观”。《野叟曝言》有个文素臣,他的形象就是一部“道统”狂想曲,大家可以找来看一看。
    读崔东壁的书,也很清楚,“辨伪”是为了“考信”,“考信”是为了信“道”。
    辨伪的后面是“道统”。
    “道统”是一种立场。
    疑古与考信,也见于近代学术。近代疑古和以前不同,从前尊崇的“道”受到怀疑和挑战。它们构成了近代学术的两大争论:
    (1)哲学,有“冯胡异同”,胡适“疑古”,以“截断众流”出名,冯友兰“释古”,提倡“接着讲”。
    (2)史学,有“顾傅异同”,顾颉刚“疑古”,一辈子致力于摧毁“三皇五帝”的上古传说,傅斯年“考古”,号召大家“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用考古发现重建古史。
    这两个争论,一直影响到现在。
    我们离古代很远。怀疑,常使问题处于既不能证实也不能推翻的局面,因此才有激烈的争论。信仰也是如此。
    人们常常为信仰而争论,但争论对信仰最没用。
    信仰的特点是唯一性。
    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
    2008年12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2008年12月25日在国家图书馆演讲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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