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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慧、张子峻】“宗周”抑或“黜周”:《论语》“吾其为东周乎”“吾从周”析论

http://www.newdu.com 2018-01-20 儒家网 newdu 参加讨论

    “宗周”抑或“黜周”:《论语》“吾其为东周乎”“吾从周”析论
    作者:殷慧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
              张子峻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研究生)
    来源:《原道》第31辑,陈明 朱汉民 主编,新星出版社2016年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十月廿六日辛亥
              耶稣2016年11月25日
    内容提要:汉代公羊学家提出的“黜周王鲁”说是经学史上争讼已久的话题,它引起了“宗周”与“黜周”两种异见。围绕这两个问题,诠释者发表了不同的观点。探析文本,《论语》为孔子与门人对答之辑录,最能反映孔子真实思想,从《论语》本文来检视孔子的政治取向,更有典据意义上的说服力。本文立足历代《论语》研究之诠释史,对“吾其为东周乎”“吾从周”加以梳理,又摭拾于他经,在经典互证的基础上,突破“以经证经”的诠释传统,试图以史、子、集证经,期以实现经、史、子、集间的对话,以求孔子所言之本义,解决孔子宗周,抑或黜周的经学问题。通过对《论语》的诠释史的考察,以及与儒家典据之间的互动、互证,可以得出汉儒与清儒所大倡的“黜周王鲁”说,乃是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所作的诠释,孔子实际是以损益的精神“宗周”。
    关键词:宗周;黜周;公羊学;为东周;从周;
    孔子之政治取向,于《春秋》一书呈现最为鲜明。《春秋》所传之者,有左氏、穀梁、公羊三传。汉代今文经学家解《公羊传》有黜周王鲁之说,历代学者于此多有争讼。揆度其论,“黜周”抑或“宗周”,实难以确解。若能从《春秋》经传的视阈中跳出,可知《论语》“吾其为东周”“吾从周”的诠释史上,亦有此争论,其焦点大致有二:1.“吾其为东周乎”一语,孔子是否表达了“黜周王鲁”之意;2.“吾从周”又是否表达了“宗周”之意。探析文本,《论语》为孔子与门人对答之辑录,最能反映孔子真实思想,从《论语》本文来检视孔子的政治取向,或更有典据意义上的说服力。本文立足历代《论语》诠释史,对“吾其为东周乎”“吾从周”加以梳理,又摭拾于他经,在经典互证的基础上,突破“以经证经”的诠释传统,试图以史、子、集证经,期以实现经、史、子、集间的对话,进而求孔子所言之本义,解决孔子宗周,抑或黜周的经学问题。
    一、《论语》“公山弗扰”章歧解:“宗周”与“黜周”
    “吾其为东周”出自《论语·阳货》:“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大意是:费邑宰公山弗扰为季氏家臣,叛乱时想召孔子过去,孔子也打算去,但门人子路反对,孔子做了解释以答复子路。
    公山弗扰即《左传》公山不狃。依《左传》,公山氏于定公十二年叛乱,其时孔子任鲁大司寇,且下令讨伐之,公山氏以叛臣身份召朝臣,不知其目的何在,也不知孔子为何欲从其召。因此,孔子所说“吾其为东周乎”一句,才引发了历代儒者众说纷纭的诠解,分歧主要在于对“东周”“其”“乎”等字的解释,大致形成了两类意见:黜周说与宗周说。
    (一)宗周说
    “吾其为东周乎”的“为”字解释较一致,大体与“为国以礼”“为政以德”的“为”字同义,是治理之意。争论点在“其”“乎”的不同训释。
    “其”字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其”与“乎”字是照应关系,“乎”字表反问、质疑之意。宋人孙奕说:“乎,反辞也。言公山氏如用孔子,则必兴起西周之盛,而肯复为东周之衰乎?”[1]以至于宋人陈天祥释“其”为“岂”,以此反问,此则暗示:“凡其召我者,岂虚召哉,必将听信我言,用我之道耳。譬如今此东方诸国,有能信用我者,我必正其上下之分,使之西向宗周而已,我岂与之相党,别更立一东周乎?”[2]这样看来,“为东周”实是“不为东周”,即不另立一东周。依陈氏之意,两周代表截然相反的政治环境,“东周”上下之分混乱,不为东周即欲正其名分,使“西向宗周”,进而复归西周之序,表达出“宗周”之意。对于“东周”的解释,近人朱彝尊认为:“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3]显然,东周已区别于西周。近人程树德也认同此观点,他说:“东周句指衰周,吾其为东周乎,是言不为衰周也。”[4]在这里,“东周”一词,具有了后世历史分期意义,其以平王迁都洛邑为标志。但这种时代分期观是“后司马迁时代”才有的。[5]故孔子所说“东周”,非历史分期意义而言。
    细析文献,孔子说召我者“岂徒哉”,这透露出孔子欲有所作为,故说“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从语义分析看,本章以一设问,意指如我得用,则必定有所为,“吾其为东周乎”即表达了有为之意。若以“东周”为“衰周”,孔子不治衰周,显与历史事实相去甚远。况其时周室虽微弱,但周祚尚在,自名分论,孔子也断不会出此语。究其原因,乃后世学者将孔子所云之“东周”,混淆为历史分期之“东周”,其义也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但陈天祥解不为“东周”,实际是说“西向宗周”,孔子之所以最终不应公山氏之召,正在于孔子欲复兴周室,故不与东周之乱臣“相党”,更非“更立一东周”,这实际是“宗周”之意。
    (二)黜周说
    元人刘因提出相反的意见。他说:“吾其为东周乎,‘其’字、‘乎’字只是闲字,与‘吴其为沼乎’同,不当作不为东周之事说。”[6]他认为“其”“乎”二字,与“吴其为沼乎”类似,并无实意。那么,“吾其为东周乎”实质表达孔子欲“为东周”。在这里,“其”“乎”为陈述语气。从语境分析,孔子先以“岂徒哉”反问子路,那个召我去的人,难道只是白白召我去吗?言下之意,断非如此,他必有所作为。因此,后文“吾其为东周乎”,则是孔子所欲有为的内容,即“为东周”“兴周”。那么,这里的“东周”到底所指何意呢?
    刘因虽是元人,且为亡金遗血,但究其学术渊源所自,实是朱子后学,或许可在朱熹的诠释中找到答案。翻检文献,《论语集注》说:“‘为东周’,言兴周道于东方。”[7]《论语集注大全》又补“东鲁”二字。朱注所本乃何晏成说,何氏注:“兴周道于东方,故曰东周。”梁皇侃疏解何氏注曰:“鲁在东,周在西,云东周者,欲于鲁而兴周道,故云吾其为东周也。一云:‘周室东迁洛邑,故曰东周。’王弼曰:‘言如能用我者,不择地而兴周室也。’”[8]宋邢昺疏从何注、皇疏:“如有用我道者,我则兴周道于东方,其使鲁为东周乎,吾是以不择地而欲往也。”[9]何晏注“东周”以孔子所待治之地在周朝的东方,故曰“东周”,而皇侃所引三说,第一说其根于何注,意较何注更进一步,指明孔子兴周道在鲁,此说近于公羊学家的“王鲁说”,且为后儒所接受,如清儒惠栋就指明:“‘吾其为东周乎’,何晏注云:‘兴周道于东方,故曰东周。’此与《公羊》黜周王鲁之说合。”[10]第二说从具体地理意义上而言,其意最浅。第三说王弼“不择地”之说,大概最得孔子之意,但是否合本章文意,[11]“兴周室”是否合孔子本意,则需斟酌。
    历史上,公羊家的“王鲁”说即同“黜周”之义,在理学家那里,亦有类似议论。宋人张载曾说:“仲尼生于周,从周礼,故公旦法坏,梦寐不忘为东周之意,使其继周而王,则损益可知矣。吾其为东周乎,兴周公之治也。”[12]“继周而王”实际就是“黜周”之意,所兴之者,非周室,而是“兴周公之治”。朱熹论“公山弗扰”章,也认为“为东周”当从齐、鲁做起,然而齐、鲁兴,如何对待周室与鲁,朱熹认为:“这般处难说,只看挨到临时事势如何。若使天命人心有个响合处,也自不由圣人了,使周家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13]可见,朱熹也认同“兴周道于东方”,其深意暗含有取代周祚的可能。若鲁能兴周道,则继周统,周室只能“作宾于王家”,“王家”就指新王,而周则退为“国宾”。明儒蔡清认为丰镐在西,鲁国在东,“使孔子用于鲁,则周道其东矣。言使鲁为东周也。”何为“东周”呢?蔡氏说:“毕竟是鲁,然兴之者孔子也。”[14]鲁为东周,意即鲁继周之道、统。继周道而兴邦,即是继周以德取邦、以德治邦的政治理念,以“大德必受命”的儒家政治伦理传统而言,显见,周室是定要退出天下共主之位。无怪乎惠栋评何注,近于公羊家“黜周王鲁”说。同时,清儒牛震运就认为“为东周”是“兼兴周道、继周统言之”,[15]“继周统”实质即是“黜周”之说。
    特需注意,张载以“使”字为假设,而非实指;朱熹认为“作宾于王家”关乎时势,系于“天命人心”。这即是说,张载、朱熹皆认为,孔子本人并不黜周,而是宗周,但现实之“时”“势”的变化,却不是孔子可以主导的。张载是理学的奠基人之一,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二人都认为“为东周”有使周室被取代的可能,今人亦有此类猜测。[16]这与孔子一贯尊奉周礼,强调“名分”,存在巨大出入,孔子作《春秋》,在于以微言阐发名分大义,以反对春秋中晚期的子杀父,臣弑君的政治现状。若孔子本人提出“黜周王鲁”,岂不与孔子之旨趣肝胆楚越吗?基于此,有必要对“黜周王鲁说”这一理论进行历史性梳理。
    二、“王鲁黜周说”辨析
    “王鲁黜周说”最早见于汉代经师,实质上,经师把这种理论的渊源溯及先秦儒经。通过阐发《春秋》经旨,建构了一个由“《春秋》当新王”到“王鲁说”的动态过程。因此,欲明此说,须首先对“《春秋》当新王”进行检视。
    (一)由“《春秋》当新王”到“王鲁说”
    历史地看,“王鲁说”产生于《春秋》新王说,《春秋》新王说源于对《孟子》的发挥。《孟子·滕文公下》载:“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认为,有鉴于乱臣贼子横行,孔子作《春秋》,寓褒贬于其中。但据儒家仪法,“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针砭乱臣贼子,是天子之权,孔子“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只得修(孟子曰“作”)《春秋》,以《春秋》褒贬代行王之法,以回应失序的政治现实。故司马迁说:“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当王法”的“当”字,即是充任、担任之意。这就是《春秋》当新王的理论来源。
    “《春秋》当新王”是“王鲁说”的理论根据。周室虽有其位但实失其势,已不能发挥天子的权威,以至于天下大乱,而《春秋》之微言大义则如同一新王,能够“寓褒贬,别善恶”,如“弑”“诛”“篡”等数字,以见褒贬,发挥了“天子”的作用。但《春秋》只是书册,并非真实的国、人,故必须托之于国、人,加之《春秋》以鲁十二公为线索,这就产生了王鲁说。汉董仲舒说:“《春秋》应是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黜夏,亲周,故宋。”董仲舒“黜夏,亲周,故宋”即“三统说”。所谓“三统”,即“天子存二代之后”,新王朝自觉地存前二王朝之后,以周为例,周朝建立,存夏、商之后,夏之后为杞,殷商之后为宋。若鲁国取代周室,“三统”就变为“商”“周”“鲁”,“夏”则退出三统系统,即所谓“黜夏,亲周,故宋”,这里的“亲”,即“新”之意。这就是“王鲁说”,鲁尚黑,周尚赤,实是改正朔,易服色,董仲舒《三代改制质文篇》云:“汤受命而王,应天变夏作殷号,时正白统。亲夏故虞,绌唐谓之帝尧,以神农为赤帝。……文王受命而王,应天变殷作周号,时正赤统。亲殷故夏,绌虞谓之帝舜,以轩辕为黄帝,推神农以为九皇。”据董仲舒之说,作下表:
    
    依董仲舒之意,周王天下时(上表列3),三统当是夏、商、周;而《春秋》当新王时(上表列4),则三统应为商、周、《春秋》之王,显然,他认为《春秋》之王要取代周祚,而夏则退出三统的循环序列。董仲舒说:“故曰绌夏存周,以《春秋》当新王不以俟。”何休说:“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春秋公羊传解诂》卷16)董仲舒说“存周”,何休说“新周”,实同刘逢禄“黜周”说,即周室失去了王者地位。 
    (二)辨“黜周王鲁说”
    那么,当如何理解“黜周王鲁”?从语意上看,认为“王鲁”即鲁国为天下共主吗?东汉经学家何休解释说:“《春秋》托王于鲁,因假以见王法。”(《春秋公羊解诂·成公二年》后引同此书)又,“《春秋》假行事以见王法。”(庄公十年)“《春秋》王鲁,……亦因都以见王义。”(宣公十五年)“假”即“借”意。何氏之意显然清楚明白,《春秋》所以有王鲁之意,乃是假借之以见王之法。可知,依何休之意,《春秋》王鲁说,并非在现实层面而言,只是诠释孔子作《春秋》之微言大义,其如为王之立法而已。唐孔颖达在答黜周王鲁时认为,鲁用周历(“周正”),是“鲁事周”之意,《春秋》中仍称周室为“王”、诸侯为公侯,名号未变,若其黜周王鲁,则“鲁宜称王,周宜称公”,而《春秋》称“周王而鲁公”,知无黜周王鲁之意。因此,孔子作《春秋》本欲兴周,并非黜周。[17]清人刘逢禄也认为《春秋》以周王号令甚多,书中所引年号,“仍系于周”,又“挫强扶弱,常系于二伯”,故“何尝真黜周哉?”[18]同时,鲁十二公僭越悖乱,“皆在诛绝之列”,如何当王?[19]刘氏是清代今文学家,主黜周说,何故有一番与公羊学家法看似抵牾的话呢?原来,《春秋》三传本是圣人“立法垂教”之书,鲁已僭越,本是“大恶”,“王鲁”说仅托名而已。我们还可从皮锡瑞的解释得到启示。皮氏认为,鲁隐公非“受命”,但“《春秋》始于隐”,哀公也不曾“致太平”,但“《春秋》终于哀”,托名二人实现这一目标,这样,尽管《春秋》未载“鲁为王”,儒者“据鲁史成文以推其义”则称“王鲁”。如同孔子“修”《春秋》,本是王者之事,而孔子为之,后儒“据《春秋》立一王之法以推其义,则曰‘素王’”。[20]
    但孔子并不“王鲁”,更非欲作“素王”,这些说法是后儒的诠解与发明,所谓变法改制,亦即“损益四代”而已。[21]欧阳修认为《春秋》不仅不黜周,还是“正统”之说的肇始之书,他鲜明地指出:“仲尼以为周平虽始衰之王,而正统在周也,乃作《春秋》。自平王以下,常以推尊周室,明正统之所在,故书王以加正月,而绳诸侯。王人虽㣲,必加于上;诸侯虽大,不与专封。……而后之学者,不晓其旨,遂曰黜周而王鲁,……殊不知圣人之意在于尊周,以周之正而统诸侯也。至秦之帝,自为五胜之说。汉兴诸儒,既不明《春秋》正统之旨,又习秦世不经之说,乃欲尊汉而黜秦,无所据依,遂为三统五运之论,诋秦为闰而黜之。夫汉所以有天下者,以至公大义而起也。”[22]欧阳修从两个层面剖析了“黜周王鲁说”的误谬。其一,黜周王鲁是对《春秋》的误读和成说的盲从,所引例证,实是杜预、孔颖达之成说,兹不赘述。其二,作为一位严肃的史学家,他对“黜周王鲁说”产生的历史背景加以剖析,认为此一学说立足于“尊汉”,但无所据依,于是诉之神学,“遂为三统五运之论”,孔子本无“黜周王鲁”之意,政权获得的合法手段只“至公”而已。显而易见,汉儒的问题意识所及,是立意解决政权继承的合法性问题。汉统受命,本是汉立国初期的政治思想的重要内容。汉景帝年间,黄生与辕固生关于“汤武革命”定性为“弑”还是“诛”的大讨论,实质是“为汉制作”的缩影,以明君主统治的正当性。因此,汉儒为证明刘氏的统治合法性,即以三统五德终始之说为佐证,黜周王鲁就在此历史循环的序列之中,这一点,前文论析董氏学说已经论及。
    细研历史,孔子从无废黜周室之意,他周游天下,游说诸侯,正是为了复兴周道,匡扶周室。以至于“环车接淅,席不暇煖”,“于南子、阳货则见,于佛肸、公山则欲往”,“吾其为东周乎”是其“汲汲于行道”的表现。[23]元人朱公迁说此是:“圣贤行道之心”。[24]明儒高拱认为“为东周”,是孔子“欲见诸行事”,明确认为“为东周”是“行周公之道以兴东周之治”,并非“于文武之政之外别立一代之制。”[25]《日讲四书解义》更是开宗明义说“吾其为东周乎”章“见孔子有振鲁兴周之意”,孔子欲应公山氏,是“为鲁也”,非为公山弗扰。如孔子得行其道,“必以政在大夫者”,还政诸侯;“政在诸侯者”,还政天子。[26]
    那么,据《孟子》阐发出来的“《春秋》新王说”,当如何理解呢?察孟子之意,面临礼崩乐坏的政治现实,其意乃欲重建礼乐文明和秩序。然而,孔子有德无位,只能作《春秋》以为王法,代行赏罚褒贬之权。换言之,《春秋》一书,恰如一个赏善罚恶的“新王”,并非在现实存在意义上立一位新王。所以,应当把《春秋》理解为一个被赋予了意义的符号。这一符号,本身并非现实的王者,更非改朝换代的新王,而是一规范人伦家国的“规则或理则”。董仲舒把“《春秋》当新王”纳入三统,从而把一个符号意义、理论意义上的、虚设的“规则”作为现实意的王者,这种故意曲解孟子原意的做法,实际是为解决汉代统治者的合法性危机提供策略与资源。翻检《孟子》,可知他明确反对僭越、悖乱。他尝言:“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又说“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告子下》)由于礼崩乐坏导致的这种混乱的“不能一朝居”的世道,正是他所要反对的。那么,王鲁黜周这种大逆行为,更是其归为的“罪人”,可知孟子亦从无黜周之意。
    (三)孔子和《公羊传》均无“黜周王鲁”之义
    由此观之,孔子没有提出废黜周室而王鲁的意见,《春秋》一书寄托着孔子对于现实政治秩序的关切,现实政治秩序的主导者当是周室。所以宋儒赵鹏飞认为“吾其为东周”乃是振兴西周,即周室,他说:“兴西周之志不得行于时,而寓于《春秋》,……则《春秋》者,中兴周室之书也。”[27]南宋留梦炎为之序:“木讷(赵鹏飞)所著《诗故》《经筌》二书,有功于圣经甚大。”[28]称有功圣经甚大,源于赵氏对孔子作《春秋》的经旨做了恰切的揭示。明儒姜宝亦说:“当是时诸侯强,大夫僭,不复知有周矣。夫子于是作《春秋》,以诛僭乱,尊王室而已。”[29]清儒陆陇其径引吴省庵言,云:“吾为东周,非欲使鲁为天子也。使文武之道得行于鲁,便是东周,即‘鲁一变,至于道’意。”[30]
    历史上认为,黜周王鲁之说本自《公羊传》,后代学者对何休提出诸多批评。晋人王接批评说:“任城何休训释甚详,而黜周王鲁,大体乖缪。”(《晋书·王接传》)杜预也说:“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所称之公即鲁隐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鲁乎!”啖助说:“吾观三家之说,诚未达乎《春秋》大宗……《春秋》者,救周之弊,革礼之薄。”[31]“救周之弊”暗示《春秋》兴周之本意。清人姜宸英甚至认为当夺其祀、废其书,他说:“其解传不由传意,凿空立义,辞晦意滞,凡一例而前后矛盾不可通者,难以枚举。……故谓何氏之从祀,不可不废,而十三经注家,唯《公羊传》不可存也。”[32]那么,《公羊传》是否真有“黜周”之意呢?宋代学者王应麟曾考《公羊传》之说,以之“谶纬之文”与“黜周王鲁之说”并非“公羊之言”,认为是何休强加于《公羊传》,何休乃“公羊之罪人,负公羊之学”。[33]那么,“黜周”之说自来何处?实际上,在王氏之前,宋人李如篪已详考是说之所自:“《春秋》书“成周宣榭火”,《公羊传》曰“新周也”。黜周王鲁之说,盖启于此。新周者,盖谓王者必存二王之后。周有天下,则宋、杞为二王之后。今王鲁,则以周、宋备二王之后,是新周而故宋也。其说从此滥觞。”[34]
    《春秋·宣公十六年》载:“成周宣谢灾。”《公羊传》释为:“成周宣谢灾,何以书?记灾也。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何休解“新周”曰:“新周,故分别有灾不与宋同也”,认为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以“示周不复兴,故系宣谢于成周”,故“黜而新之,从为王者后记灾也”(《春秋公羊传解诂》卷16)。“新周”何意?有人认为,“新”“親”互通,故“新周”即“親周”。但何休释为“黜而新之”,周室既被黜,则须另立新王。如何有新王呢?何休认为“《春秋》当新王”。但《春秋》是书非国,他进而提出“王鲁”说,以为《春秋》以鲁当新王,以鲁统代周统。[35]同时,细绎《论语》,不难发现,孔子谨信于周礼,遥怀文武之治,反对“犯上”“作乱”,反对僭越,于“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季氏旅于泰山”“观褅礼”,无不否之。孔子认为为政之道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强调上下名分,对于春秋中晚期政治上的礼乐崩坏,提出“必也正名乎”的主张,认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孔子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他从不主张革命,歌颂上古三代贤让国的圣王,认为国祚在于“天命”,君子三畏,首畏“天命”。受命于天则在德,“大德者必受命”,提出“吾从周”,要求“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很显然,齐、鲁之政,各有美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余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但人亡政息,不能无废坠落尔。”[36]所以,都需经由“变”之方,由此提升到“先王之道”。
    综而言之,无论外证,抑或从《论语》内证,孔子本人本不黜周王鲁。孔子曾说:“述而不作”,事实上,任何“述”中都有“作”,“作”是为了“述”,又超出了“述”。[37]孔子所作所述,就是为了发扬周代的礼乐制度。为周室复兴,他主张损益周代的礼乐典章文明,故提出“吾从周”。
    三、“吾从周”即损益以“兴周”
    受历史语境的限制,以往诠解对孔子“吾从周”存在诸多误读,如把“吾从周”和“吾从先进”与孔子文质之辨联系,[38]又或认为“宗周”即守旧之明证。加之,孔子歌颂文武周公,遥怀上古圣王,于是将孔子漫画化为一位历史复古主义者。事实上,深入原典,仔细审视“吾从周”一章,“吾从周”体现出孔子损益革新制度的历史进化观。
    《论语·八佾》载:“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监”字有两义。一释为“鉴”,意指周代的典章制度是对前代的借鉴、损益。日本汉学家竹添光鸿就说:“监,鑑同。言观而取法焉。有此比拟参伍而斟酌损益之意。监而折衷,是以备矣。”[39]第二义释为“视”。孔安国注:“监,视也。言周文章备于二代,当从之。”唐颜师古说:“周追视夏殷二代之制而损益之。”这两种诠释,都有借鉴、损益以推陈出新之意。既然“监”字就有借古之教训,观今之得失之意,也正是“监”二代文物典章,才有周之“郁郁”之文。那么,我们不禁反问,孔子提出“吾从周”的目的何在呢?我们认为,孔子正欲以这种损益的精神复兴周室。分析可知,所“监”不仅是周代礼乐文化、典章制度完备的前提,更是沟通“古”“今”的枢纽。剖析孔子从周的深意,从逻辑分析看,“周监二代”是因,“郁郁文哉”是果,孔子是周民,无人要求他在周与其他朝代间作出选择时,他为何说出我主张周代的?[40]前文言周“监”二代,故有郁郁之文,这郁郁之文即全然在“监”,“监”之损益于社会进步之重要可见一斑。孔子说从周,从的是周朝不断损益,不断革新的做法,“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是由于夏、商的典章文物仍有其生命力,孔子说“吾从周”其本义乃是立足于对历史不断损益中演进的认同,诚如宋儒杨时所说:“‘吾从周’,非从其文也,从其损益而已。”[41]
    质言之,“监”即损益之义,“吾从周”实质蕴含着历史进化论思想,是一历史进化观。同时,也是孔子如何“兴周”的具体精神所在。显非简单地遵奉周礼,更非开历史倒车,欲返归唐虞三代。可见,“吾从周”的本义即是认同历史是不断革故鼎新,日新交替,不断发展进化,这其间,朝代的变化自然也包含于其中。孔子认为有所谓“继周者”,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子主张革周之命,而是用这一损益的历史进化观来复兴周室。他答复弟子“为邦”问时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武)》。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刘宝楠将此章归为“‘为邦’者,谓继周而王,以何道治邦也。”[42]程树德先生认为刘注“最为得之”。[43]钱穆先生认为此章“盖制作礼乐、革命兴新之义”“与普通问治国之方有辨”。[44]诸先生实未理解这是孔子为兴周道、扶周室所列之方案。因为,周弊已深,非损益不能去弊,因循守旧,是取亡之道。故损益三代之礼,并非为“继周者”立法,乃为兴周而发。基于此,宋人洪咨夔早已说明:“东周果何道哉?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圣人兴周之规模,而绥来动和,特其末效余功也。”[45]
    行夏时、乘殷辂、服周冕、乐则韶舞,这种择优而取的损益手段,正是兴周之方。阎若璩也说“为东周”是孔子为见诸行事,“止是行周公之道”,“非欲于文武之政之外别立一代之制,如行夏之时云者,而后为见诸行事也。”[46]在这里,孔子将“常”与“变”统合,贯穿对“今—古”的双重审视,其体现为孔子对“时”的把握。他曾言:“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所谓“时中”,就有合乎时宜、应时变通,随机取舍之意。落实于具体治事,就是“吾从周”体现的损益精神。孟子曾言:“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孟子·万章下》)所谓“圣之时者”,即言其能不拘于成规,可相机行事、与时偕行。
    因此,孔子并不盲目守旧地复古“从周”(若依过去的诠解),更不会大不韪“黜周”,而是遵从周公制作礼乐的损益的方式来兴周,这就是孔子说“吾从周”的深义。而汉代的公羊学家所倡“张三世”“通三统”,实是出于“为汉制作”的政治的考量,而发展到清代中晚期,更有其意义和价值,正如姜广辉先生指出的,公羊学宣扬“张三世”“通三统”,实际是告诉执政者,“社会是不断进步的,是需要不断进行变革和改革的。春秋公羊学传递了这样一种观念。”[47]《论语》中这两章的宗旨,与孔子重视“常”与“变”之易学精神是吻合的。这亦恰恰说明,孔子“吾从周”既是兴周,更重要的,是在不断损益、不断与时俯仰中兴周。经由对这两章的诠释史的审视,这种不断损益、不断革新的儒家思想,在建构现代化国家进程中,虽无需成为国家的主导意识,然而,其特殊与普遍之特质,或于深化改革的当下不无裨益。[48]
    

    注释
    [1] 孙奕:《履斋示儿编》卷6,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页。
    [2] 陈天祥:《四书辨疑》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2册,第442页。
    [3] 朱彞尊:《经义考》卷173,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95页。
    [4] 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96页。
    [5] 李纪祥:《从宗周到成周:孔子与司马迁的周史观》,《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
    [6] 刘因:《四书集义精要》卷2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2册,第294页。
    [7] 《四书章句集注》,《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8页。
    [8] 《论语集解义疏》卷9,何晏注、皇侃疏,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43页。
    [9] 《论语注疏》,何晏注、邢昺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34页。
    [10] 惠栋:《九经古义》卷16,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1册,第500页。
    [11] 见贺卓君:《释“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史学月刊》1980年第11期。
    [12] 《论孟精义》卷9上,《朱子全书》第7册,第572页。
    [13] 《朱子语类》卷47,《朱子全书》,第15册,第1627页。
    [14] 蔡清:《四书蒙引》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6册,第369页。
    [15] 牛震运:《论语随笔》卷17,嘉庆四年空山堂刊本,第6页。
    [16] 林义正:《孔子晚年心志蠡测—并为〈莫春篇〉作一新解》,《周易研究》2003年第1期。
    [17] 《春秋左传正义•序》,杜预注、孔颖达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页。
    [18] 皮锡瑞:《论三统三世是借事明义黜周王鲁亦是借事明义》,《经学通论》第4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2页。
    [19] 曾亦:《内外与夷夏——古代思想中的“中国”观念及其演变》,陈明主编:《原道》总第18辑,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页。
    [20] 转引自蒋庆:《公羊学引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页。
    [21] 皮锡瑞:《论春秋改制犹今人言变法损益四代》,《经学通论》第4册,第12页。
    [22] 《原正统论》,《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76-277页。
    [23] 陈祥道:《论语全解公冶长第五》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6册,第96页。
    [24] 朱公迁:《四书通旨》卷6,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659页。
    [25] 高拱:《春秋正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8册,第327页。
    [26] 库勒纳:《日讲四书解义》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8册,第292页。
    [27] 赵鹏飞:《春秋经筌》卷1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7册,第5页。
    [28] 留梦炎:《春秋经筌·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7册,第3页。
    [29] 姜宝:《春秋事义全考》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9册,第317页。
    [30] 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卷20,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第464页。
    [31] 唐顺之编:《荆川稗编》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3册,第229页。
    [32] 姜宸英:《湛园札记》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9册,第634页。
    [33]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32页。
    [34] 李如篪:《东园丛说》卷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页。
    [35] 吕绍刚:《何休公羊“三科九旨”浅议》,《人文杂志》1986年第5期。
    [36] 《四书章句集注》,《朱子全书》第6册,第116页。
    [37] 李泽厚:《论语今读》,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88页。
    [38] 崔海东:《<论语>“吾从周”、“吾从先进”两章旧诂辨误》,《江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39] [日]竹添光鸿:《论语会笺》,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页。
    [40] 赵又春:《我读论语》,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24页。
    [41] 杨时:《龟山集》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5册,第214页。
    [42] 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21页。
    [43] 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77页。
    [44] 钱穆:《论语新解》,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04页。
    [45] 洪咨夔:《春秋说》卷17,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6册,第591页。
    [46] 阎若璩:《四书释地三续》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0册,第440页。
    [47] 姜广辉:《晚清公羊学案》,《光明日报》2008年8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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