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或“圣”,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称号。它的义蕴和用场大体有二。其一,作为人品的最高褒称,施于道德修养至高无上,品操完美无缺的人。用《孟子》的话说便是“人伦之至”,“百世之师”,《荀子》则概括为“备道全美”。其二,施于专精某项才艺学业,在该领域登峰造极的人,即《抱朴子》所说的“人事之极号”。这样,历史上就有两类圣人,一类是道德之圣,一类是事功之圣。 《孔子家语》按人品高低把人分为五等,从低到高依次为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圣人。但俗话说“大人难做天难当”,做圣人比做“大人”更难,做道德之圣尤难,难怪见于记载的圣人寥若晨星。《汉书》中有一篇《古今人表》,从“上上”等的“圣人”到“下下”等的“愚人”,把古人分作九等,后来的九品中正制大概就起源于此。表中所列“圣人”,从上古到春秋时期仅14人,即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和孔子。 这一列人物多出于传说,无多少可靠事迹可言,却在古人心目中功德巍巍。其中名气最大的当然数孔子。自汉代始,历代崇儒,孔子的地位被越捧越高,先后被谥封为“至圣”、“大圣”、“文圣”、“玄圣”,还有“先师”、“文宣王”之类。跟着夫子沾光,孔门弟子颜回谥“复圣”,曾参谥“宗圣”,孔子之孙孔伋谥“述圣”,孟子则谥“亚圣”,一体列入祀典。可怜孔子在世时虽然有人称叹他为“圣人”,但声望并不高。其西邻就曾直呼其名,鄙称他为“东家丘”。甚至孟子也曾经称他为“圣之时者”,列在“圣之清者”(伯夷、叔齐)、“圣之任者”(伊尹)、“圣之和者”(柳下惠)之后,直言孔子只是领着弟子周游列国观政求仕,能相时而动,即见机行事而已。死后发迹,竟然成为鲁迅所说的“摩登圣人”,也许是孔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圣人”称号被孔子独占数千年,期间能分享这一称号的除历代帝王外,仅少数人在偶然的场合方被称为“圣”。如《史记》中称汉儒叔孙通,《法言》中称司马迁,《宋史》中称北宋名相李沆,《明文海》中称明儒范瓘,《顾亭林年谱》中称清儒黄宗羲等为“圣”。此外,少数高僧也获膺此号,如十六国时期的昙瞿、摩谶、道安、野谟都被西方僧徒尊称为“东方圣人”。 至于明末抗清而死的兵部侍郎、四川宜宾人刘之纶,早年刻苦攻读,自铭其座:“必为圣人”,乡中呼为“刘圣人”,以及晚清康有为被称为“康圣人”,两人的称号都多少含有嘲讽的意味。康有为幼年随祖父读圣贤书,祖父开口闭口不离“圣人”。康有为耳濡目染,也言必称“圣人”,于是邻人戏呼为“圣人为”。后来,康有为成为戊戌变法的风云人物,天下呼为“康圣人”。因他是广东南海人,因而又有“南海圣人”之称。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国外,民间讹传他被封为“六国圣人”,凭空又添一号。他和同时代的夏曾佑因善于作八股文,又有“八股圣人”之称。一人获得五个“圣人”称号,前有孔丘,后有康有为。一为褒谥,一含嘲谑,相映成趣。 说罢第一类“圣人”,再说第二类。世间有千百行业,都可以有各自的“圣”。诸如木工行当称“机械之圣”,古人鲁班、货狄;医生行当称“治疾之圣”,古有俞跗、扁鹊、医和、医缓;占候(观天象以预测人事)行当称“占候之圣”,古有子韦、甘均;卜筮行当称“卜筮之圣”,古有史苏、辛廖;力大无比称“筋力之圣”,古有夏育、杜回;勇气盖世称“勇敢之圣”,古有荆轲、聂政;奔跑神速称“轻捷之圣”,古有飞廉、夸父;精通音律称“知音之圣”,古有子野、延州;用兵如神称“用兵之圣,古有孙武(或孙膑)、吴起、白起、韩信,以上是葛洪在其《抱朴子》书中的推许。 甚至造反出名也可以称“圣”。春秋时鲁人柳下跖聚众数千,横行天下,庄子称其有“圣人之道五”:明、勇、义、智、仁。后人便把他和梁山好汉宋江并论,称为“盗贼之圣”。不过,农民起义首领中确有其“圣”。如西晋沈丘自称“圣人”,北宋方腊自称“圣公”,南宋钟相自称“弥天大圣”,明宋有“飞天圣”、“九天圣”等。 另外,历史上还有许多文人雅士所喜闻乐道的“圣”。诸如杜甫“诗圣”,曹植、刘桢、韩愈号“文章之圣”;西晋卫协、张默,南朝陆绥,北齐杨子华,唐吴道子,明沈周和清王翬,皆号“画圣”;汉魏张芝、皇象、钟繇、索靖,东晋王羲之,南朝王志,皆号“书圣”;汉末韦誔号“笔圣”,张芝与唐张旭号“草圣”(草书之圣),明李东阳号“篆圣”(篆书之圣),唐杨惠之号“塑圣”(雕塑之圣),三国严子卿、马绥明号“棋圣”,清黄霞、范世勋号“弈圣”;孔子、陶渊明能饮而不乱,号“酒圣”;李白醉中不妨诗文,号“醉圣”等,以及民间崇拜的关羽、岳飞称“武圣”,扁鹊、张机称“医圣”,张衡、马钧称“木圣”,又称“巧圣”等,泛载于典籍,多数已广为人知。近代扬州人方尔谦善作楹联,被称为“联圣”,为民国最著名的一“圣”。 近一二十年,人物传记之书层出不穷,一些历史人物被“圣”化,新的“圣”号时有所见。如孙武被称为“兵圣”,司马迁被称为“史圣”,南唐后主李煜被称为“词圣”,《本草纲目》作者李时珍称为“药圣”(旧有“药王”之称),《徐霞客游记》作者徐弘祖被称为“地圣”;春秋时越国谋臣范蠡功成身退,经商致富,被称为“商圣”;汉武帝时宫廷弄臣东方朔滑稽多智,被称为“智圣”等,都是今人创造,或许将“流为丹青”。 从古到今,“圣人”何其少,诸“圣”何其多。然而世人心理,“圣人”虽少犹嫌其多,诸“圣”虽多犹嫌其少,故造“圣”者颇有其人。康有为之后再无“圣人”,而诸“圣”则不乏后继。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万芳珍(江西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 中国经济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