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耀东先生是台湾历史学者教授。写有多部散文体专谈饮食文化的书,《寒夜客来》是他专为大陆读者新选编的一本。书中旁征博引,追索饮食渊源;文思典雅、学养与才情并茂。其笔下的饮食故事多有一份真切而醇厚的历史沧桑感。 造洋饭书 清宣统元年(1909年),上海美国基督教会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造洋饭书》,“洋饭”就是现在所谓的“西餐”。 不过,这本书的出版,并不是为了在中国推广洋饭,而是为了培训做洋饭的中国厨师,解决外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吃喝问题。所以,这本食谱很可能不对外公开发行。因为封面上用的是耶稣降世一千九百零九年,没有用清朝宣统的年号。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食谱,和中国传统的食谱与食经不同。首先是“厨房条例”,特别强调做厨子的,有三件事应该留心:第一,要将各样器具、食物摆好,不可错乱;第二,要按着时刻,该做什么就做,不可乱做,慌忙无主意;第三,要将各样器具刷洗干净。 在厨子入厨做羹汤之前,先教导厨子如何维持厨房的整洁和秩序,这是当时一般家庭和厨帅所没有的观念。 《造洋饭书》除“厨房条例”外,共分汤、鱼、肉、蛋、饼、糕、杂类等二十五章,二百六十七种品类和半成品的烹调方法。其中有“煎鱼”法:“先洗净了鱼,揩干。拿盐、辣椒撒在鱼上,将猪油放在锅内,烧滚;把鱼先浸在生鸡蛋内,后沾上包米面,或用馒头屑,煎成黄色。”其制法与今同。 所谓馒头屑即面包屑,《造洋饭书》书后附有英文索引,其中许多译名和现在不同,如咖啡为“磕肥”,小苏打为“哒”,布丁为“朴定”,巧克力为“知古辣”等等。 西餐至迟在明代后期,已随传教士与洋商登岸中国了。只是不普遍,也无资料可稽。 自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欧美传教士与商人东来者众,西餐也渐渐在中国流行起来。徐珂《清稗类钞》“西餐”条下: 国人食西式之饭,曰西餐,一曰大餐,一曰番菜,一曰大菜。席具刀、叉、瓢三事,不设箸。光绪朝,都会商埠已有之。至宣统时,尤为盛行。(中略)我国之设肆售西餐者,始于上海福州路之一品香,其价每人大餐一元,坐茶七角,小食五角。外加堂彩、烟酒之费。其后渐有趋之者,于是有海天春、一家春、江南春、万长春、吉祥春等继起,且分室设座焉。 上海福州路的一品香,是中国最早的西餐馆。北京则在庚子后,有北京饭店的西餐部,广州最早的西餐馆,可能是太平馆。西餐传入中国后,为了适合中国人的口味,已稍加改变。所以徐珂说:今繁盛商埠皆有西餐之肆,然其烹饪之法,不中不西,徒为外人扩充食物原料之贩路而已。 这种西餐中制,或中料西烹,是西餐传入中国后的转变。当年广州太平馆的西汁乳鸽,与粤式西餐中的“金必多汤”,即奶油浓汤加火腿、胡萝卜与鲍鱼等加鱼翅制成,胡萝卜或象征多金,至于鱼翅,西方人是不兴吃这种鲨鱼背脊的。 西餐制法,初不立文字,由师父口授心传,《造洋饭书》则是一本最早的文字西餐食谱,其中也透露一些中国近代东西文化交流的讯息。 港式“叹茶” 饮茶,是现代港人的生活习惯。晨起,道旁相左,不互道早,问的却是:“饮咗茶未?”朋友久未谋面,街头不期而遇又匆匆别过,临行留下的一句话:“改日饮茶。” 海外华埠别的可以没有,但茶楼却不可缺。茶楼装潢得金碧辉煌,座上谈笑声喧,一如香港。点心叫卖,茶客言谈,尽是乡音俚语,端的是已把他乡当故乡了。华埠没有茶楼,港人移居海外,真的就花果飘零了。 “港式饮茶”渊源于“羊城美点”。“羊城美点”出自30年代广府惠如茶楼的星期美点。八甜八咸的十六款点心。以大字红榜,贴于门首,每周更换一次。不过,其所制作的“鱼脯干蒸烧卖”,却是看家的常点,并不随星期美点而更换,一如今日陆羽茶室的莲蓉。鱼脯干蒸烧卖,以大地鱼炸后压成粉末,调入猪肉、香菇、鲜虾、鸡肝馅中而成。“惠己惠人素持公道,如亲如故常暖客情”的惠如茶楼,创业于光绪元年间,距今已有百年,是广州茶楼的老字号了。 广州的茶楼,由清咸丰同治间的“二厘馆”始。所谓“二厘馆”是茶资二厘,当时一个角洋合七十二厘。“二厘馆”设备简陋,木桌木凳,供应糕点,门前挂有某某“茶话”的幌子,专为肩挑负贩者,提供一个歇脚叙话之所。后来又出现了“茶居”,如五柳居、永安居、永乐居等等。其名曰居,即为隐者遁居之所,是有闲者消磨时间的去处。五口通商后,广州成为南方的通商口岸,原来中国四大镇之一的佛山,逐渐衰落,资金转移到广州。佛山七里堡乡人来广州经营茶楼,遂有金华、利南、其昌、祥珍四大茶楼之兴。佛山七里堡乡人经营茶楼的手法,是先购地后建楼,茶楼占地广宽,楼高三层,此后,广府人始有茶楼可上,一盅两件可叹。 叹之为字,是广府话的绝妙好词,作享受解。常说的“叹世界”,即享受人生。不过,要到这个境界也不是易事,须历经挨、捞、做等不同阶段。但叹茶却不同,易如反掌。 香港地狭人稠,居甚不易,一家分居各处,逢星期假日,或家庭庆典,借茶楼一聚,数代同座,借此维系日渐淡薄的亲情,使中国传统伦理关系,在这个西潮泛滥的地方得以系于一线。所以上茶楼叹茶,除了满足口腹之外,还有其社会意义与功能在焉。君不见港九新界,三步一楼,五步一肆。新建的屋村,也必得茶楼启市后,人们才愿意迁入。 每天六百万市民中,少说也有二百万人上茶楼叹茶。如果哪天来了,港人无茶可叹,这个建筑在一堆花岗岩上的城市,纵有霓虹千盏,也是非常寂寞的。 解味“红楼宴”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了许多食品,归纳起来汤羹菜肴,酒茶粥饭有十五类,一百九十七种品名,既有山珍海味,也有蔬果糕点,可以说是水陆杂陈,南北共有。 1983年9月20日,大陆著名的红学家聚集在北京的“来今雨轩”饭庄,品尝了一次红楼佳肴,宴罢,周汝昌展纸急书:“名园今夕来今雨,佳馔红楼海宇传。”写曹雪芹传的端木良也写了“口角噙香”。冯其庸并绘了“秋风阁”。 所复制的红楼佳馔共十八种,计: 菜:油炸排骨、火腿炖肘子、腌胭脂鹅脯、笼蒸螃蟹、糟鹅掌、糟鹌鹑、炸鹌鹑、银耳鸽蛋、鸡髓笋、面筋豆腐、茄鲞、五香大头菜、老蚌怀珠、清蒸鲥鱼、芹芽鸠肉脍。汤:酸笋鸡皮汤、虾丸鸡皮汤、火腿白菜汤。甜品:建莲红枣汤。 “芹芽鸠肉脍”是味非常创意的菜。所谓芹芽鸠肉脍,是由曹雪芹的名字而来的。雪芹也就是雪底芹菜的意思。“清蒸鲥鱼”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嗜食的一味菜。鲥鱼是江苏的名产,形秀而扁,色白似银,每年春末夏初,从海内重回到江中产卵。季节性很准,所以称之为鲥鱼。清时镇江扬州一带,入夏端午之后,鲥鱼上网,亲友相馈,并配有白面卷子,这就是林苏门诗中所记:“江鱼才入馔,蒸食麦米香,玉屑重罗得,银鳞一卷将。”不过,也有春末初至的鲥鱼,称之头膘,又名樱桃鲥鱼。由于数量不多,网捕不易,被老饕视为珍品。 “老蚌怀珠”是曹雪芹自制的一味佳肴。曹雪芹不仅精于饮食之道,他自己也烧得一手好菜。据曹雪芹好友敦敏《瓶湖懋斋记胜》,叙述曹雪芹有次在他好友于叔度家,烧了一道“老蚌怀珠”,形似河蚌,内藏明珠,美不可言,宾主“相与大嚼”。这次用的是桂花鱼,内藏明珠,以油煎制而成。但惜没有道出内藏的明珠是什么,有人疑是蛋清豆粉小丸子,或是苏州出的鸡头米。 至于“银耳鸽蛋”,《红楼梦》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写王熙凤促狭刘姥姥,故意拣一碗鸽子蛋放在她面前。乾隆年间,扬州酒楼已有此菜出售,称之为“煨鸽蛋”,又叫“一颗星”。其制法:将鸽蛋“煮熟去皮,用鸡汤作料煨之,鲜美绝伦”。此菜后来又加鸡茸烩烧,即成今日淮扬菜系里“鸡茸鸽蛋”。淮扬菜的鸽蛋制法颇多,有虎皮鸽蛋、核桃鸽蛋、软炸鸽蛋、瓤鸽蛋等等,而“来今雨轩”所制成的“银耳鸽蛋”,以银耳居中鸽蛋伴盆,客主易位,已不是《红楼梦》的原意了。 “茄鲞”在《红楼梦》里有详细的制作过程。茄子在汉代由印度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却在晋代以后才普遍种植与应用。袁枚《随园食单》有“茄二法”: 吴小谷广文家,将整茄子削皮,滚水中泡去苦汁,猪油炙之。炙时须待泡水干,后用甜酱干煨甚佳。卢八太爷家切作小块,不去皮,入油灼微黄,加秋油炮炒亦佳。是二法者,俱学之而未尽其妙,惟蒸烂划开,用麻油、米醋拌,则夏间亦颇可食。或煨干作脯。 其煨干作脯,与茄鮺制法相近。这味菜的特色是干,曹雪芹将其称之为鲞,其意也在此。按鲞,《集韵》注称:“干鱼腊也。” 不论茄鲞是曹雪芹所创,或是以传统菜肴的突破,这味菜都是以江南菜为基础形成的。观其最后以糟油一拌而封存,就道出江南风味了。特别是夏令时节,菜肴中稍加糟油更显清爽。 茄鲞要配以鲜笋、五香豆腐干子。鲜笋、五香豆腐干子都是江南产。康熙皇帝爱吃江南的春笋。每次下江南必有此味。曹寅与其妻舅李烈都了解这种情形。所以,他们在苏州织造和两淮盐政任上,多次向北京进贡燕来笋。曹雪芹也嗜笋,《红楼梦》里以笋相配的菜颇多。 “来今雨轩”的那席红馔,不仅其中的菜肴都是江南风味,甚至连“五香大头菜”也该是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是当时扬州进贡的酱菜之一,称之为“南小菜”。乾隆时,宫廷早晚御膳菜肴虽多,其中必有一味“南小菜”。当然,吃多了油腻的菜肴,换点清脆的酱菜吃吃,是非常爽口的。袁枚说:“小菜佐食,如府吏六胥佐六官,醒脾解渴,全在于斯。” 《红楼梦》的主食也是以南食为主,所谓南食也就是米。 曹氏两世三人连任织造,前后在江南生活了一个甲子。曹雪芹诞生在金陵,他迁归北京时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往日的繁华已如烟似梦,但他却一直将金陵视为他的旧家。江南是他的故里。后来,他困居西山写《红楼》时,他朋友敦诚所说的“秦淮残梦怀繁华”,就不自觉地在他笔底涌现了。 摘自《寒夜客来》逯耀东著 三联书店2005年12月版1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