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世界文学名著《堂吉诃德》问世四百周年,全世界又掀起了一股《堂吉诃德》热,在我国,研究、评论《堂吉诃德》的各种声音也很热闹。不过,这当中也有一种声音很令人关注,那就是有文章严厉批评杨绛先生译的《堂吉诃德》。先是听说有人把杨绛译本“上纲”到什么“反面教材”,甚感惊讶,因为已经 好多年没听到这种“文革”中常见的用语了,如今又有“反面教材”冒出来,自然不能不关注。于是特意找来董燕生先生口述的那篇文章拜读一番,读后的感慨是:学术评论切忌“扣帽子”。 董文有一段专谈他认为的杨绛译本的“错误”,最后结语说:“我现在是拿它当翻译课的反面教材,避免学生再犯这种错误。”杨译本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以至严重到成了“反面教材”,还上了大学课堂?杨绛曾将《堂吉诃德》中一句成语译为“胸上长毛”,这在西班牙语界,有人称它败笔,也有人称它妙笔,并已有文章介绍过杨绛如此翻译的理由和根据。对于涉及翻译学不同诠释的学术问题,见仁见智,恐怕难有人能做出正确结论。本文只想就“反面教材”谈谈粗浅的看法。 董文中最主要的一个论点,就是他的译本有83.9万字,而杨绛译本只有72万字,这少了的11万字,就是杨绛删节误译的证据。杨绛曾讲过,为了避免误解塞万提斯的原意,她参照欧洲有些译本,也有意不译《堂吉诃德》卷首那些自我吹捧的诗,但不至于少这么多字。为了弄清原委,我冒昧地打电话想向杨绛求证。她一听说这事就批评我:“你怎么还像个毛头小伙子爱管闲事!对那种批评,我一点不生气,不想去理它,随他怎么说吧。”我说:“开展翻译评论要提倡好的学风,我只是对这种‘扣帽子’的做法不认同。”我知道无法说服老人全面作答,只挑“译本字数”这一问题绕着问,经过我的“软磨”,杨绛终于告诉我:“《文史通义》中讲到刘知几主张对文章要进行‘点烦’,翻译涉及两种文字的不同表述,更应该注意‘点烦’。《堂吉诃德》的译文,起初我也译有八十多万字,后经我认真的‘点烦’,才减到七十多万字,这样文字‘明净’多了,但原义一点没有‘点掉’。比如书中许多诗歌,可以去查查,原诗是多少行,我少译了哪一行?搞翻译,既要为原作者服务好,又要为读者服务好,我‘点烦’掉十多万字,就是想使读者读得明白省力些,何况这一来我还少拿了十多万字的稿费呢。” 说实话,我读的古文不多,对于《文史通义》、刘知几、点烦,都是第一次听说。于是在请教专家后得知,唐代刘知几著有《史通》,其中有一名篇《点烦》,主张对文章要删繁就简,点掉多余烦琐的文字。后来著名史论家章学诚在所著的《文史通义》的《内篇》中,又重申了刘知几“点烦”的观点,强调在史学编纂中应予重视。这下明白了,原来杨绛把史学编纂中的“点烦”要求,扩展应用到译文的处理上了。我想,这种事恐怕只有杨绛这样中外文兼优的“两栖”学者才知道并主动加以应用。翻译是两种文字的转换,对待如何转换,译界向来存在争议。有的主张逐句逐字照译的“等值效应”;有的追求达意、神似;有的强调寻求外语与母语的最佳结合点,等等。特别是文学翻译不同于实用翻译,前者不仅要求实现文字的转换,更要求在转换中体现文学的内涵。杨绛为方便读者阅读着想,采用了“点烦”方式来传达和表现作品的文学内涵,这是她的选择。在翻译中使用“点烦”是否妥当,如同其他翻译争议一样,都属于翻译美学的不同理念,对这种学术问题,应该允许探讨和尝试。只是当初她不曾料到,这样的尝试竟成了被人指责“删节错译”的话柄,否则何苦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可是她毕竟这样做了,那么效果如何呢? 我约请了一位资深的西班牙语学者,对“点烦”过的杨绛译本做点分析比较。他告诉我: (1)杨绛绝非任意“点烦”,只点掉累赘的叙述,绝不有损人物形象,遇到不该精简的,一个字都不省。书中大量的诗歌,包括十四行诗、“应景诗”、“歌儿”、“铺张诗”等,她都逐句逐行译出,一行不增一行不减。如第27章有一首很文雅的诗,杨绛不仅逐行译出,而且对应原文,把长句译成长句,短句译成短句,原诗结尾一个单词的,她也正巧译成两个汉字,既符合原诗内容和形式,又合辙押韵。 (2)杨绛中文好,为适合中文阅读习惯,她在理解了原文意思之后,有时将段落句式加以更换重组,或把长句拆成短句,或把外文中的倒装句、插入语等句式去掉,再按中文语法重作调整;已经表明了因果关系的,在下文中就省去许多重复的交代。这样,原段(句)的意思全都表达出来了,而文字却精练了许多。 (3)塞万提斯讲故事和用词,常常十分冗长嗦,适当“点烦”,确实会使语意更加突出,情节更加紧凑。以《堂吉诃德》(上册)两章的标题为例。如第33章标题,董燕生译本为:“这里讲到一个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屠孟超译本为:“《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杨绛则译为:“《何必追根究底》(故事)”。又如第35章标题,董译本为:“堂吉诃德勇猛大战红葡萄酒皮囊和《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故事结尾”;屠译本为:“《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结束”;杨绛则译为:“堂吉诃德大战盛满红酒的皮袋,《何必追根究底》的故事结束”。仅对比第33章的标题,杨绛译文的字数,比董、屠译本少了一半或近一半,但读来并不会产生误解或歧义,反而感到言简意明。 (4)杨绛译文的洗练,还可以从另一本书名《小癞子》的译法得到佐证。按照原文直译,这部西班牙流浪汉小说的鼻祖可译为《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而杨绛考虑到,《新约·路加福音》里有个赖皮花子名叫拉撒路,后来这个名字泛指赖皮花子或流氓混混。我国古代的口语中,就称无赖为“癞子”,这和拉撒路意义是相同的,为了简明顺口,她便把该书书名译作《小癞子》。由此可见,杨绛译书可谓惜字如金;讲究文字精练,这正是她追求的翻译风格。 这些虽是这位学者的“一家之言”,但至少表明,对杨绛译本,毕竟也有资深的西班牙语学者叫好。既然存在不同评价,应当允许学术争鸣,何必匆忙扣上“反面教材”这顶帽子呢?对于这种现象,我还有几点联想: 第一,杨绛是第一位从西班牙文翻译《堂吉诃德》的译者,开路需要披荆斩棘,其艰难无疑要大大超过后来的重译者。平地造房比起重新装修所面对的难题显然更多,有些地方前者或许不如后者考虑得周全,这不难理解。就比如,杨绛译书大部分是处于“文革”期间,那时资料、工具书条件都极差,如果有的地方值得商榷,完全可以指出来。文学翻译并没有固定模式,要允许有不同的诠释。杨绛用“点烦”来精练译文,这属于她的翻译观。只要态度是严谨的,各人不同的译法,无妨各行其道,由读者去评判选择。 第二,退一步讲,即使杨译本中有的地方译得不妥,乃至真的“错译”了,那也只是理解上的差异,绝不显示学术态度的草率,怎么够得上“反面教材”?古今翻译家中,有谁敢说他的译本中找不出任何瑕疵?何况杨绛曾因翻译《堂吉诃德》的成就,荣获西班牙国王勋章,在国内,杨绛译本也得过“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一等奖。莫非这些都错了?现今世界的文艺、传媒界都在提倡“接受美学”,强调读者和受众的认可,在我国众多《堂吉诃德》的中译本中,倘若发行量最大的杨绛译本成了“反面教材”,那么广大读者有理由要问,“正面教材”在哪里?该由什么人来“当裁判”? 第三,翻译需要批评,译界呼唤健康理性的评论。翻译无专利,名家可以批评,但要以理服人;对于学术性是非,要提倡理性讨论;对异己的观点,要学会宽容,切忌简单“扣帽子”。有时我真有点费解:坊间那么多货真价实的劣质翻译及粗制滥造的翻译图书,何以未见更多的人去查去批,却对一位95岁高龄的勤奋低调学者如此“上纲扣帽子”,这显然不利于翻译批评的健康发展。至于把尚无定论的所谓“反面教材”,就拿到大学课堂上去,这是否有欠客观,显得偏激了一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