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崖,大泉河边,蜂巢一样的洞穴累累叠叠,众神已越度千年。 4月16日晨,敦煌的天空瓦蓝,流沙澄黄,初生的阳光如万缕金箭在莫高窟攒动。 又长又粗的铁链在铁门上滑动的声音让清冷的空气颤抖。打开铁门,下台阶,瞬间的黑暗,阴冷潮湿的气息;又是一道金属门,下台阶,再一次光明与黑暗的晕眩。第三道金属门,眼前第三次黑暗后,我们位于莫高窟五层洞穴最底层的85号窟。 “开灯”,樊再轩的声音。 “哗!”黑暗的洞穴瞬息之间通透明亮,从各个方向角度产生的光源射向四壁。眼前再一次的光亮与黑影的晕眩之后,一座红色的巨型脚手架赫然入目。端坐四壁的众神被脚手架绑定,千万双眼睛从纵横交错的钢管空档中看过来。 莫高窟的众神病了。 85窟之疾是莫高窟最有代表性的,深居窟中千年的神佛们患的是一种毁灭性的病———壁画之癌。 一群穿戴着壁画中最鲜亮颜色———湖蓝色衣帽的人轻轻爬上脚手架,戴上湖蓝色的橡皮手套,拿起亮晶晶的刀具、粗大的注射器……为莫高窟晚唐杰作85窟壁画疗疾,手术正在进行中。 壁画癌 英国壁画修复专家斯蒂汶猫着腰提着一盏照明灯上了脚手架二层,他弯曲着中指在壁画上轻轻敲击。在北墙,他的动作慢下来,敲一敲,听一听,墙壁发出“咚咚”的空音。 北墙正中间绘的是药师经变图,乐师舞伎裙带飘飘,天堂人间一片欢乐,可解一切苦难的药佛端坐其中,千年的时间仿佛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迹。 斯蒂汶直起身子向上敲,还是空音;再向左向右向下,空音扩展到2平方米的范围,照明灯停留在一个点上,亮晶晶的反光显现出一个十字形的有机玻璃铆钉,斯蒂汶放下灯,拿出照相机拍照,然后在一个大本上仔细记录。 表面无恙的药佛经变图已经出现了最危机的病患———“空鼓”。壁画下面的敷料层已经离开了洞窟的崖壁,进一步的结果将是裂隙,大片大片的壁画脱落。 “抢救,修复、加固”。这是站在脚手架上的樊再轩说得最多的词。 十字形的补丁是1974年发现空鼓时加固的,30年后空鼓不但没有得到扼制,反而以补丁为圆点进一步扩大了。修复项目负责人樊再轩说,空鼓是莫高窟壁画最危险损害最大的疾患,85窟的整个北壁已经有总面积11.5平方米、大大小小近20多块空鼓。 空鼓并不是北壁的最主要危害,北壁最严重的是“起甲”。起甲后的壁画给人的感觉就是得了牛皮癣,颜料翻翘成无数的鱼鳞片,黑黢黢粗拉拉的让人心里发麻。起甲使壁画受到致命的损害,它使原本生动的佛变得含糊一片。樊用手指轻摁,起甲的颜料层是酥软的,劲使大点就要脱落下来。 莫高窟85窟是晚唐时开凿的,时间大约为公元862至867年。85窟除了佛坛上的三尊佛像为清代重修外,主室中的壁画为唐代所绘,这正是85窟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说进入85窟就等于进入了1000多年前的大唐佛国世界。 敦煌研究院的一份报告这样提到85窟的价值:“85窟是一个大窟,内容相当丰富,仅主室内的巨幅经变画就达16幅,堪称莫高窟之最”,“该窟规模宏伟,保存完整,幅面开阔,气势磅礴。壁画内容题材丰富,佛教各宗之图像在同一窟内杂处分布,五彩缤纷,布局结构紧凑严密,给人一种圆满、富丽、满壁生辉的艺术视觉效果。” 85窟已经有近十年大门深锁,没有向游人开放了,原因就是病患深重。 85窟之病是莫高洞窟所有病患的集大成者,莫高窟壁画出现的所有问题在这里都能找到。记者在现场看到,85窟主室的四墙距地面1米至1.5米高度以下全部变成粉状,飘飘摇摇地自己掉下来,壁画荡然无存,严重的地方向窟壁深旋进五六厘米。洞窟的西壁全部酥碱或空鼓,壁画大片大片脱落,残存不多的壁画也因满墙的白霜而掉色模糊,不仅如此,西壁还长着极为难看的疱疹状疙瘩,黄豆大小的盐分从壁画的下层密密麻麻地钻出来,顶破壁画,使整个墙面看起来如人被烫伤的皮肤一般。 起甲和空鼓还可以想办法救治,但酥碱几乎是莫高窟的绝症,酥碱从窟脚向上侵蚀,底下的壁画变酥脱落,上面的壁画也就无所依托进而脱落。连窟体带壁画的变酥,让人根本无法对其施加外力。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根治酥碱的方法。”樊再轩忧愁地说。 空鼓、起甲、疱疹、酥碱、霉变被学界称为莫高窟壁画之癌。 莫高窟的敌人们 敦煌研究院的一份报告中说:“由于近年来局部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特别是人文环境的急剧变化,使得壁画病害发展非常迅猛。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壁画还保存较好的洞窟,如3、85、96、98窟,酥碱病害发展得非常快。” 报告中所说的急剧恶化的“局部环境”和“人文环境”,指的是近年来自然原因和人为原因对壁画的损害。 莫高窟最大的敌人是时间。 从公元386年第一位佛选择莫高窟居住到今天,莫高窟的众神在此落脚已逾千年风雨,并且,洞窟大部分建造在松散的砂砾岩或砂岩山体上,千百年受风蚀、风化、沙尘、地震、雨水冲刷,能保留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莫高窟最大的价值也正是时间。“莫高窟意外地见证了中国的古代文明,通过石窟可以了解中亚历史上的辉煌掠影,跨越千年的佛教艺术壁画、雕塑构成了人类学的一部分。”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报告中,莫高窟的价值被这样认定。 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有一次对记者说:没有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毁损,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记者在敦煌研究院文物保护研究所得到的数字是:敦煌莫高窟492个洞窟几乎每一个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病害,而较为严重需要抢救修复的就达277个之多。文物保护所所长王旭东博士告诉记者:目前敦煌研究院有7支用于壁画抢救修复的队伍,这是目前国内人数最多技术最精的抢救修复队伍。按每支队伍抢救修复一个洞窟最短的时间2年计,把所有有病害的洞窟修一遍,也得100年。 一次的修复并不能一劳永逸,目前的情况是一个洞窟修好仅能维持十年左右。 这是一场需要几代人坚持的战争。 85窟的保护修复已经进行了6年。这是国家文物局、敦煌研究院和美国盖蒂保护所的合作项目,目的是拿85窟作范例,采用目前世界上最先进最成熟的技术,找到一个拯救莫高窟的办法。 “为了找到修补的材料,中美专家整整找了4年,试验了80多种材料。这种材料必须是对壁画影响最小而修复效果又是最长久的。”站在85窟脚手架上的樊再轩说,“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是最后一个阶段——实地修复了。” 借助那个搭造精美的脚手架,记者有幸近距离地观看壁画,并且是在那么明亮的灯光下。85窟的南壁上,绘着一幅净土经变图,净土世界的主人弥勒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他的周围众圣环绕,箜篌笙竹在祥云间飘荡不鼓自鸣,飞天舒展着腰肢在佛的头顶散播着香花,乐者反弹琵琶,舞者腾空飞旋。 在这样的近距离里,记者看到了箜篌纤细的15根弦,接住了佛看过来的眼神,捉到了当年绘画者勾、描、染、晕的笔势,在一瞬间牵起了1000年的时间之手。 85窟是一个唐代流行的覆斗形的洞窟,中间设坛,坛上塑释迦牟尼和他的两个弟子阿难和迦叶。洞窟的前室已经塌毁,从甬道进入主室,便进入了一个辉煌的世界———从藻井到四披,再到四壁演绎着极乐的佛国净土与大唐的盛世繁荣。 中国文物研究所的陈青博士攀上脚手架的一层,在这里她与佛的两个弟子一样高;在二层,她弯着腰可以和佛低垂的眼睛对视;在三层,她伸手就可以够到覆斗形的窟顶。从一层到三层,她面对85窟的西墙壁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西壁是抢救的重点,在6月之前,中美专家要把这面空鼓、起甲、疱疹、酥碱的墙壁修复好。 陈青娇小的手上戴着湖蓝色的橡皮手套,用一把与女士修眉夹一样大小的刀具调好泥,挑起瓜子大小的一点塞进洞里,压紧、刮平,再挑一块再压紧刮平。刀具在墙壁上的幅度很小,但移动得很迅速,陈青翘着小手指,样子就像是在为一个女人美容。 她用一天的工作时间修复了西壁的三个红枣大的洞。 “必须小心一点,越仔细越好。深一点的洞要分几次修补,否则泥干了收缩会出现新的裂缝。”她说。在东京艺术大学文物保存科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的她理解的保护理念是尽量修补得接近天然,少加入人为因素。 樊再轩和他的两个助手在给西壁一块空鼓灌浆。一支微型钻头发着嗡嗡的响声进入窟壁,一支塑料软管从钻孔往里插,“停!”樊感到它已经进入鼓起的缝隙。 粘合剂被装在一只大号的注射器里,针孔接进塑料管,樊的手缓缓推进,浆液流动。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壁画,突然,注射器推不动了,樊停止了灌浆,和助手们一起敲击墙壁,听、观察、判断。 可能是缝隙间久积的空气阻止了浆液的流动,樊决定再打一孔排出空气。钻眼不能在完好的壁画上进行,樊选了一处破损处,钻头嗡嗡地深入,灌浆继续。“如果不排出空气而强灌的话,已经空鼓了的壁画会胀裂开来,而判断的做出全凭手感”,樊再轩在进行完几十分钟的灌浆后对记者说。 “手感”的培养一般需要5到10年的实地操作经验,一个助手起码工作5年才能开始壁画的简单修复。而樊再轩的经历是从事修复壁画23年,在这23年里他被研究院送到西北师大学习化学两年、到上海复旦大学文博学院学习文物与保护两年、到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部学习修复两年。现在他是一名从事壁画修复的高级技师。 樊再轩和他的助手在一块布满孔洞的木板上铺上白色的纸,用一只有很多夹子的设备将木板紧紧顶在灌过浆的壁画上。 “这是一种高级无纺布,上面喷了一层木浆,为的是吸走水分和盐分。新注入浆体中的水分会把窟壁中的盐碱带到壁画外表上来,从而对壁画造成新的伤害,因此除水除盐是必须的。木浆纸一天换两次,直到一个月后壁画完全干燥为止。”樊再轩介绍。 为85号洞窟众神们所做的一切,完全像一场精细严密的外科手术:找病灶、确定治疗方法、插入各种监测仪器、实施手术、缝合包扎、术后观察等待康复。手术还要进行1年。 85窟的此次修复的方法大多都是新的。这些办法追求的目标是:无痕迹修复。 不仅仅是莫高窟的出路 陈青博士修补的地方绘的是一场战争,两个对峙的城池之间战马奔腾,人群厮杀,热战正酣。可惜已经有三块脸盆大小的空鼓脱落,画面已经不完整了。三块脱落处补了三块水泥补丁,扎眼地难看。 陈青用小刀磕着三块补丁说,这些都要揭下来,因为它们对壁画的负面作用已经十分明显。 乔海、唐伟跪在脚手架上剥这些补丁。它们很坚硬,手下重了,就会连带着壁画下来。“文物保护不能有失误,几千年的东西毁了就再也没了,谁也担当不起。”唐伟一边说一边用注射器吸了水将补丁浸湿,用小刀割开一条缝隙,再用刀尖挑开,剥下指甲盖大的一块。 那是1974年修补的痕迹,是莫高窟典型的“保护式破坏”案例。樊再轩说,当时为了“救命”,防止壁画大面积空鼓脱落,就这样“粗暴”地补了上去,事后发现水泥变干后表面透气性差,憋在里面水分散不出来便向周围壁画侵蚀,于是水泥补丁周围的壁画也相继出现酥碱、疱疹。 但在当时的物力人力和认识水平,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保护式破坏”还体现在甬道顶部。甬道顶部绘满了小佛像,四个生锈的十字大铁钉铆在上面。现在看起来铆钉影响了壁画的外观,同时钉铆钉时的震动也对壁画造成伤害。 王旭东博士说,实际上莫高窟从来没有停止过修补,但一直走的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路,没有找到壁画坏损的症结,所以效果一直不好,一般来讲修一次维持不了十年,而下一次的问题往往比上一次来得更猛烈更难以治理,他们也一直陷于坏了修修了坏的循环。 85窟的设想是调动世界最高水准的壁画修复技术,找到一个解决根本性问题的办法。 “莫高窟是整个世界的宝藏,担子是很重的,但是我们不能退缩。我们希望尽量减少失误。找到最好的方法。”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说。 现在集中在85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壁画修复专家。美国盖蒂保护所在与中方的合作中担负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每年从世界各国请最好的专家,搜寻最好的修复设备。这些专家每年两次从世界各地来敦煌工作,将最好的修复办法带到中国。 “在中国目前的国家财力人力和文物保护状况下,一个洞窟修复8年,近乎奢侈。其他洞窟是不可能按这样的方法,85窟之所以这样,是要从它身上找到一条修复莫高窟、乃至世界壁画保存的路。”王旭东说。 85号窟里集中了考古、历史、材料科学、地质学、化学、物理学、计算机、建筑、管理等多门类学科的世界专家。在过去的6年内,多学科交叉的科学家们找到了85窟病害的根本原因,找到了病害防治的对策,找到了壁画修复的材料。 洞窟环境监测、壁画颜色监测、裂隙移位监测等数据表明莫高窟病害的根本原因是水与盐的作用,水将盐运送到壁画表面,造成起甲、空鼓、酥碱。那么在每年降雨量极低的敦煌,水从何来? 引起专家注意的是洞前灌溉水和降水。灌溉水从窟前渗入地下,不断向洞窟运动,但上升到窟地面以上的则是水气。 洞窟中的水气达到70%时,就会溶解窟壁崖体中的盐,并将盐分向壁画表面运移。 莫高窟洞窟开凿层数最多处为5层,越往上开凿的年代越早,到了唐代上层已是洞穴累累无处可开,只好在底层开凿。越在底层的洞窟受害越重,85窟就是典型的一例。 专家们还注意到洞窟温湿度的骤减与骤升,使壁画处于一种一收一缩的紧张状态中,他们把目光集中在汹涌而来的参观者。 莫高窟近年来创造了每年接待30多万人次的记录,每到7、8、9三个月,日接待量达到10000人。 “窟前栈道上人挤人,洞窟里热烘烘的臭气薰天,曾经发生过导游小姐被薰昏过去的事”。专家们在开放洞窟(29窟)和未开放洞窟(35窟)作了试验,40个人进入洞窟参观半小时,洞窟内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就会升高5倍,空气相对湿度上升10%,空气温度升高4摄氏度。 二氧化碳是一种酸性气体,在高湿度条件下会与石青、石绿、氯铜矿、铅丹等颜料发生作用,使这些颜料变色,而人呼出的水气可使壁画崖体内的盐溶解并向壁画表面运移。当湿度下降时,这些盐会在壁画颜料层上结晶,于是壁画病害出现了。这就是莫高窟的“人祸”。 病因找到了,新的修复材料和修复手段都找到了,但这就是最好的吗?它能够经得起多长时间的考验?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无论是院长樊锦诗、保护所所长王旭东,还是高级技师樊再轩以及陈青都神情严肃,“不好讲,这只有以后再看,但我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起码我们找到了症结,并采取了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办法。”王旭东说。 隐患已经在治理当中:全部窟前园林改漫灌为滴灌;窟顶建立起了生态防风系统,莫高窟的降沙量已下降了80%;洞窟最高旅客容纳量的科学研究已经进入数据分析阶段,不久的将来一个数字化的虚拟莫高窟将建立起来承担主要的旅客接待任务,把洞窟里的众神从疲劳喧嚣中解救出来。 即使这样,樊锦诗还是忧心忡忡地说:“文物保护真是越做越难,我现在经常会问自己,究竟怎样才是保护好了莫高窟?” 敦煌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这块曾经的“吾国学术之伤心地也”,正在为全国、世界提供经验。新疆克孜尔石窟、交河故城,西藏的布达拉宫,埃及的法老墓正在使用85窟的经验。 全世界的人类文明遗存都在和现代文明迎头相撞,人们已经失去太多来自祖先的记忆。而这次对莫高窟的修复,是人类输不起的一次文明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