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与道德——“儒”名再探 作者:林桂榛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正月二十日戊戌 耶稣2018年3月7日 摘要:古人以“柔、濡、需、区”等释“儒”是取同韵字来解字,但以“柔”释“儒”非纯粹声训之故,汉唐间的“儒”字的确多有“优柔—柔弱”之义,其原因可能是礼乐儒生尤其是礼乐童生的生理特点、职业特点、行为特点与柔弱相关(相较当时尚武世情,礼乐之文即为柔弱之态)。“儒”是术士之称,故先秦时代操方仙之术的术士也称“儒”(秦皇所坑多属此类),但真正的儒士并非方仙之士。“师”本掌教“三德三行”,“儒”本掌教“六艺六仪”。“三德”即至[知]德、敏德、孝德,“三行”即孝行、友行、顺行,“六艺”即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六仪”即祭祀、宾客、朝廷、丧纪、军旅、车马之容。“儒”本指擅长技艺尤文化技艺之人,儒家崇奉的周公或孔子就是多才多艺之人,而且尤其擅长礼乐、重视礼乐。“儒”作为“术士之称”,从职业范围或从业特点来说,它相当于古人说的“四民”中的“士”,是以社会型技术、技艺去服务社会的人。“儒”的原始及主要本相在文化技艺、人文技艺,不在其他边缘特点或特征。 一、儒是术士之称 “儒”字小篆写作“”,从人从需,字形字义上是与“需”相关的人(“需”字本义是什么,学界有争议)。《墨子·非儒下》记载孔子时代的晏子对齐景公说“夫儒,浩居[傲倨]而自顺者也”,东汉时代许慎的《说文解字》(简称《说文》)说“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许慎《说文》对“儒”的定义有两层含义:一是“儒,柔也”,二是“儒,术士之称”。 (一)儒,柔也 “儒”如何既有傲倨之态又有柔顺之义?比许慎晚60年左右的东汉郑玄说:“名曰《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者所行也。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说:“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礼记·儒行》注)唐代孔颖达说曰:“案下文云‘儒有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搏猛引重不程勇力,此皆刚猛得为儒者。但儒行不同,或以逊让为儒,或以刚猛为儒。其与人交接常能优柔,故以儒表名。”(《礼记·儒行》孔颖达疏)南朝皇侃注《论语》“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说:“儒者濡也,夫习学事久则濡润身中,故谓久习者为儒也。” 佛典常将梵语“摩纳婆”汉译为“儒童”,唐代玄应《众经音义》注曰“儒,柔善也”、“谓輭软也”(一作柔愞,愞即懦,輭即软)。唐代王冰注《黄帝内经》“枢儒”时说“儒,顺也”。可见“儒”有“优柔—柔弱”义是汉唐间的概念常识。故清代学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说:“凡从需之字多有弱义,孺弱、儒弱、懦弱、濡弱皆是濡,则未有不弱者。《礼·儒行》疏亦云‘儒者,濡也’。”《说文》、《广雅》、《广韵》皆说“儒,柔也”,唐陆明德《经典释文》卷二十曰:“懦,怯懦也;又作儒,弱也。”此是以同音或叠韵的“柔—弱”来释“儒”。 据《诗经》的押韵诗句,可知古时候“柔—求—休—牛—遒”等字同韵,而古时候“儒—需—休”等又同韵,那么“儒—柔”亦同样叠韵或同音。西汉韩婴《韩诗外传》说“儒者,儒[需]也,儒之为言无也,不易之术也”,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说“儒者,区也,言其区别古今……”,皆是以同音或叠韵字来解释“儒”字。许慎的《说文》和后一百年左右刘熙的《释名》都喜欢以同音或叠韵字来解释另一字,如说“政,正也”、“阳,扬也”等。 (二)儒,术士 西汉扬雄在《法言·君子》说“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且该“儒”、“伎”字下各有古注曰“道业深与”、“伎艺偏能”(偏即徧,徧即今遍)。唐人颜师古注《汉书·司马相如传》“列仙之儒”曰:“儒,柔也,术士之称也,凡有道术皆为儒。”清代学者俞樾《群经平议》解释《周礼·地官司徒》“儒”字说:“儒者,其人有伎术者也。”(伎本指有才艺之人,如同妓本指有才艺之女子。) 《说文》说“儒,术士之称”是正确的。“术”就是技艺、技术、术艺的意思,“士”指行事、能事、任事的人,“术士”就是指有技艺、技术而能行事、任事的人。所以,汉代郑玄注《礼记》说“术,犹艺也”,宋代《广韵》则说“术,技术”,宋代《集韵》说“术,一曰技也”。而《说文》、《春秋繁露》皆曰“士,事也”,《白虎通义》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士”本指能行事、任事的人,尤其是指凭技艺、才干而出入境内外地帮君主、主人等干事、任事的男子,后来就衍变为“男子行成之大称”、“男子成名之大号”、“胄子成人能治上官谓之士”、“凡习学文武者为士”、“谓讲学道艺者”等义[①]。 二、柔与礼乐童生 (一)童乐生 《说文》说“儒,柔也”虽是取同音或叠韵字来解释“儒”字,但其实解为“柔也”还是有深刻含义的。许慎之所以说“儒,柔也”,笔者以为极可能是因为秦汉时代的儒生、儒士的基本标志是必须通礼乐,而且祭祀等场合的礼乐仪式、礼乐活动多用青年儒生作为仪式人员;而这些青年礼乐生或童子礼乐生,其礼乐动作及身段仪态自然与“柔”相关。而且相较当时尚武之世情,礼乐之文即为柔弱之征无疑。 所以《说文》说“儒,柔也”,大概是从儒家礼乐生的“职业特点”去理解“儒”的(朱熹注《论语》“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曰“儒,学者之称”)。我们看看《史记》、《汉书》关于使用众多童男童女来参与祭祀之礼乐活动的记载,或许《说文》从礼乐以及从礼乐童生去理解“儒”并不为过: (1)高祖过沛,诗《三侯》之章,令小儿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时歌儛宗庙。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肄旧而已。……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论。(《史记·乐书》) (2)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史记·高祖本纪》) (3)……其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闲祠尚有鼓舞之乐,今郊祠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史记·孝武本纪》) (4)初,高祖既定天下,过沛,与故人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为员。文、景之间,礼官肄业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坛,天子自竹宫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数百人皆肃然动心焉。(《汉书·礼乐志》) 《论语·先进》记载了孔子所赞赏的曾点(字皙,曾参之父)之语:“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对此,东汉王充《论衡·明雩》认为此“冠者—童子”是祭祀时的礼乐生,他说:“《春秋》鲁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祷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祸矣。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这就很能证明前述“儒—礼乐—礼乐生”的关系推测或关系描述。 基于这种礼乐童生的礼俗,那么《史记·乐书》说“童者舞之”、《史记·秦始皇本纪》说“于是遣徐市(即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说“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耶”就好理解了。这些童男童女的使用是具有“仪式意义—礼乐意义”的,所以至今孔庙祭祀用的乐舞生仍然是童子,而且教授这些童生礼乐的必是擅长礼乐技艺与礼乐制度的儒家学者为主。《礼记·曲礼下》说:“凡挚[贽],天子鬯,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挚匹,童子委挚而退。”这种拿着礼物(贽,zhì)进退的童子,其实也是礼乐童生一样的角色。 (二)儒与需 “儒—需—柔—休”古音是叠韵的,《说文》说“儒”字“从人,需声”固然未错。但“儒”的“需”部不仅有声部意义,还同样有语义意义,如同“政”字的声与义都在“正”符一样[②]。 “儒”字的“需”符有何含义呢?“需”怎样决定了“儒”的含义呢?“需”今读xū,但古读xū或rú,或又读nuò或ruǎn;读nuò、ruǎn是懦、软之义,其他则多解为“须也”、“待也”之义[③]。《说文》说:“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