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阳明心学的道德结构体系 作者:欧阳辉纯 来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二月初五壬子 耶稣2018年3月21日 摘 要:王阳明心学是一个完整的道德结构体系。“良知”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起点,“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致良知”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展开,“知行合一”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实践,“满街人是圣人”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归宿与目的。他的心学道德结构体系是中国儒家道德结构体系的高峰之一,影响深远。 关键词: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道德价值 王阳明(1472—1529年),浙江余姚人,我国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军事家和文学家,是明代“自性之学”的创始人,心学集大成者。他被称为古今儒学“第一完人”。他的心学思想在我国思想史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那么,王阳明的思想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他的思想到底有哪些内容?是怎样的结构体系?本文拟从王阳明心学的道德结构体系的角度来阐释这一问题,以便抛砖引玉。 一、“良知”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起点 良知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的出发点。那么,什么是良知?王阳明认为,良知就是“心”,是一种知是非、明善恶、辨美丑的道德认知能力,是道德主体的一种自悟、自知、自足、明觉的道德判断能力、道德意志和道德实践智慧。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1]126还说:“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1]90这就是说,良知是具有自悟、自知、自足、明觉的道德能力、道德判断和道德智慧。 良知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是无处不在的。他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1]71良知不仅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而且具有超越性,不受时间、空间和地域的限制,古人今人的良知都是相同相通相容的,即所谓的千圣同证,古今之所同。王阳明说:“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1]90还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1]125这正如日本学者三浦藤作说的那样:“阳明以为良知与心同,系由心之虚灵明觉方面而言,为心之本体;不仅与天理、圣人、真吾等之名,且以为绝对,遍满充塞,永远不灭,超绝时间与空间,可谓为未发之中,亦称为太虚云。”[2]434-435在王阳明眼中,天理和良知名称不同,但其内涵一致。因此,他甚至认为,良知就是人类遗传的“骨血”。他说:“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1]1412 那么,良知是如何产生的呢?王阳明继承了孟子的说法,认为良知就是人天生具有的。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3]360在孟子看来,良知就是人与生俱来的,“不虑而知”。这是一种先验的道德本体论。王阳明继承了孟子的良知思想,也认为良知是人天生的,是上天赐予人的。他说:“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1]90 良知与生俱来的,属于人性固有,所以无论是圣人还是愚人,良知却是一样的。只是因为人生在世受到名利、权势、金钱、美色等诱惑,才失去良知的本身,走向邪恶甚至是犯罪。他说:“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1]71因此,在王阳明看来,人生教育的全部内容就是让人达到对良知的体知、体认和践履,去“物欲”、“私利”。这也就是王阳明孜孜以求的“致良知”的道德追求。 因此,良知就成为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的起点,他的整个心学道德结构体系就是围绕良知而展开的。 二、“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 如果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起点,那么,“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则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即王阳明的人性论是其“良知”理论得以可能实现的理论基础。因此,针对人性而言,良知的展开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起点,那么,面对万事万物的客观世界而言,人性是否可以达到良知的境界呢?王阳明认为这是不可能。 他以花在深山自开自落来比喻。《传习录》记载说:“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122花自开自落,如果没人性的“关照”,花仅仅是客观存在,和人的存在并无关系。但是,当人性“来看此花时”,花树“自开自落”,花树的价值才体现出来。这说明,人性的存在是一切万事万物有价值呈现的基础。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世间一切物质存在或客观存在,只要有人性的“关照”才显得有意义有价值。这也是王阳明从程朱理学那里继承而来的“万物以仁为体”的一种表现。因此,王阳明在回答“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的问题时,就说:“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1]141 万物之所以不能自我达到对良知的体认,一定要人的良知的呈现,是因为人与万物不同的地方是人生而有知,有忠、孝、仁、义、礼、智、信、廉、耻的道德情感。这种道德情感,在王阳明看来就是人性存在的体现。因此,万物不能达到良知,人有良知并能致良知,是因为人性是人固有的存在。因此,“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的存在就成为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 其实在王阳明之前,人性论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多次被讨论,有人性善论、人性恶论、人性善恶混论、人性“三品”论、人性善恶由习论等。[4]22-27王阳明在继承前人人性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以此作为自己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 那么,什么是“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王阳明认为,“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就是要把人固有的人性的“良知”、“善意”、“仁义”等善性彰显出来,剔除人心的“私欲”、“物欲”等杂念,使人的道德达到与天地合一、与万物为一体的仁的境界。他说:“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1]61 表面上看,王阳明的人性论属于人性善的范畴,但是实际上,王阳明并没有把人性固定在人性善上,而是把人性的善归因于人的“良知”,因为“良知”是纯然的善。但是,仅仅说人性是善,是不全面的,因为一旦人的这种善被物欲遮蔽,没彰显出来,就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王阳明“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不是说人性就是善,而是说明人性具有向善的可能性。因此,从人性具有善的潜质来说,王阳明和孟子并没有区别。但是王阳明和孟子的人性善论最大的不同是,他把人性的善理解为一种不断彰显的过程。他的人性善不是原封不动的,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呈现和展开的过程。这大概是王阳明“复其心体之同然”人性论的本质意涵。 三、“致良知”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展开 那么,如何践履“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使人性的善不断彰显出来呢?王阳明引入“致良知”的道德实践方法。 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展开,是王阳明晚年提出的一个重要的命题。他说:“‘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1]80那么,什么是致良知?致良知就是去“物欲”,存“天理”之善,复归人性之仁、义、礼、智、信等的善端。他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1]71 如何做到“致良知”?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方法。 一是内圣维度。内圣外王,最早不是儒家说的。我们在儒家十三经中,找不到“内圣外王”四个字,而是在《庄子》里找到:“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5]345《庄子》这里是在悲叹天地之美无人顾及,却汲汲于各人的“所欲”,导致内圣外王的割裂,致使道术为天下分裂。不过,庄子这里其实没有将儒家的学说概括为内圣外王之道。正真对儒家的道德理论概括为内圣外王之道的是宋代理学家程颢。《宋史》记载说:“河南程颢初侍其父识雍,论议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6]12728唐尧是儒家尊奉的贤人,代表了儒家思想,因此,唐尧的学问是内圣外王之学,也就表明儒家学说是内圣外王之学。这是儒家第一次明确概括自己的思想为内圣外王之学。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日讲四书解义》明确说:“实则内圣外王之道备于孔子,孔子之心法寓于《六经》,《六经》之精要括于《论语》,而曾子、子思、孟子递衍其绪。”[7]303这是比较全面概括儒家系统概括内圣外王之源于孔子的观点。当然,我们不管这种概括是否具有合理性,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内圣外王之道是儒家重要的道德修养和道德实践的维度,是内向超越和外向超越的两个极为重要的道德修养路径。 那么,什么是内圣之道?内圣,就是内在的道德修养的提升和道德的养成。这种内圣,就是陆象山说的“复本心”。陆九渊说:“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8]64王阳明学说虽然是从朱子之学那里发展而来的,但是归宗却在陆九渊的心学。[9]47-56因此,其内圣的修养并没有脱离陆九渊。因此,在王阳明看来,“致良知”一个重要的维度就是“内圣” ,就是从人内心去寻找本身的善心和德性。王阳明说:“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1]85 王阳明在谈到“格物”的时候就明确了自己的这种认识。他说:“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1]7格物,是透过现象直达“物”之本性,然后回观格者之“意念”,达到存天理的境界。因此,格物不仅仅是外在的认知和了解。王阳明少年格竹失败的原因,就是没有认识格物的本质,同时又没有将格物的本质和格物者心的认识与体察结合起来,因而格竹失败。王阳明成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反复强调人心的“性”、“心”、“意”、“知”等范畴。他说:“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1]86-87 因此,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王阳明的“致良知”的内圣工夫,具有“内向超越”的意思。这个“内向超越”就是回到体察者的内心。这也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言:“致良知”主要的不是在外部世界的知识中寻找道德提升和心灵澄明的途径,而是发掘内在心灵自有的灵明,这是王阳明相当核心的一个思想。[10]272寻找这个内心的“灵明”,就是“致良知”内圣的工夫。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王阳明的“致良知”之内圣的工夫,算不算是对朱子之学的“判教”?学术界很多王阳明的研究者,喜欢把王阳明当作是朱子之学的“判教”者,其实这对朱子和王阳明都是一种误读和误解。王阳明的心学其实是从朱子学那里转手而来的。这是唐君毅先生明确指出的。日本学者岛田虔次也说,王阳明是从朱子学出发的。也就是说,王阳明学说的出发点,是从朱子学开始,而不是从陆九渊那里出发的,但是从整个王阳明心学的发展来看,它却是归宗陆九渊的心学,是对朱子学和陆九渊学说的双重发展。 很多人认为,朱子学只是一种外向的诉求,对内在的“心”一字不提。这是对朱子的误读。朱子其实是多次谈到“心”,甚至认为:“心,一也。”他说:“心,一也。方寸之间,人欲交杂,则谓之人心;纯然天理,则谓之道心。”[11]2864他在另外一篇《答何叔京书》一文中还说:“心一也,非是实有此二心,各为一物、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异其名耳。”[12]1837因此,可以看出,朱熹其实是十分看重“心”,并且认为,“物”与“心”并不是“二物”,而是一体的。但是有时候,朱熹在谈论“人心”和“道心”的时候,又将“心”、“物”分开来了。王阳明正是看到朱熹的这种矛盾,所以才将“心”、“物”和“人心”、“道心”融汇在“心”中。可以说,朱熹的矛盾之处,为王阳明转手发展“心学”提供了突破口。这正是心学和理学的一个重要的区别。但是,非常遗憾,阳明后学,又将王阳明的心学发挥到了极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人心就是一切的主宰,一切外在的存在包括国家法度、礼仪制度等都不能控制“心”。这样一种绝对的极端自然的自由主义,不是发展了阳明学,而是将阳明学带入了一个死胡同,如后期的泰州学派。所以,清代初期,思想家们又重新阐释朱子之学,也是为了纠正阳明后学的思想偏差。这是我们在研究王阳明心学的时候应当要特别注意的问题。 二是外王维度。当然,王阳明“致良知”不仅是一种内向超越的“内圣”,也有外向超越的“外王”。用牟宗三先生的话说,“致良知”是“内在的逆觉体证”和“超越的逆觉体证”的结合。因此,王阳明“致良知”的“致”除了有“复”的字义之外[13]23,还有向外扩展、拓展的意涵。蔡仁厚先生说:“阳明所谓‘致’,直接地是‘向前推致’之意,等于孟子所说的‘扩充’。所谓‘致良知’,是将良知之天理或良知所觉之是非善恶,不使它为私欲所间隔,亦不使它昏昧滑过,而能充分地呈现出来,以见之于行事,以成就道德行为。”[13]23这也就是“致良知”外王的工夫。 那么,如何做到“致良知”的外王的工夫?这是王阳明思想最为闪光精彩的地方之一。“致良知”是王阳明继承发展了先儒学说,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理论硕果。在王阳明之前,有与“致良知”相类似的方法。如孟子的“求放心”、程颐的“认仁”、朱熹的“格物致知”等。众所周知,王阳明的“心”其实就是“良知”,“以为心与良知同。同一宇宙之理,目为一身之主宰时,云心;目为善恶之识别者时,云良知云。”[2]434因此,“致良知”的“致”代表道德主体的行为,是一个动态的、实践的一系列的道德体察、体知、体认和道德实践过程。 那么,如何才能理解“致良知”?王阳明认为,方法很多,有静坐、息思虑、慎独、事上磨炼等方法[①]。比如省察克治的方法。王阳明说:“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1]18王阳明的这段话,其实是在论述被欲望遮蔽的实践主体是如何自己对自己的欲望进行“思想斗争”,这是一种自我批判、自我净化、自我道德境界提升的过程。因此,王阳明这里说的“外王”的“致良知”的修养维度,其实并不是仅仅指一个人外在的独立于自我的实践,而且还是一种外观之于内观的修养实践。也就是说,这里的“外王”不完全同于程朱理学的外在的格物致知的道德实践,而是道德主体在观察外在“客观存在世界”的同时,反思内在道德意志和道德意念的一种内外合一的道德修炼。 这里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现在一些王阳明的研究者,很容易把王阳明的“致良知”理解为一种外在的道德实践。这是一种误读。如果王阳明“致良知”完全是一种外在的道德实践或者道德修养,那么,王阳明又为何提出“知行合一”?或者说,如果把“致良知”理解为道德主体外在的道德实践,这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就是一回事,那王阳明何必多此一举。因此,只有将“致良知”理解为一种道德主体内向的反思或者通过外在的知、情、意反观道德主体的内心,这样才能比较好地理解王阳明的“致良知”。 当然,我们强调王阳明“致良知”内圣和外王的维度,只是理论阐释上做的必要的区分,但是在道德实践中,在“致良知”的框架下,内圣和外王是连续的、不间断的过程。只是,程朱理学强调的是从“内圣”一步步推向“外王”。正如余英时先生说:“二程教门人,首重《大学》与《西铭》,便是因为这两篇作品都是从‘内圣’一步步推出‘外王’的儒学纲领。程颐自著《易传》,强调‘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也同样是为了阐明‘内圣外王’为一连续体,不容分裂。”[14]347王阳明和程朱理学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从“内圣”一步步推出外王,而是“内圣”与“外王”同时“用力”,不分彼此、先后的。王阳明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1]6-7这样的“意”、“知”、“视、听、言、动”等,在后来的阳明心学发展中,就很自然导出“知行合一”。 四、“知行合一”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实践 如果说“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逻辑的展开,那么,“知行合一”就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实践逻辑的展开。儒家自孔子创立以来,都有一种总体道德价值体系规划,这种体系规划包括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和宇宙自然。余英时先生称之为“儒家的整体性规划”(The Confucian Project)。余先生认为,“宋代理学家之所以全力以赴地开拓‘内圣’之学,便是要为‘外王’的实践(建立合理的人间秩序)寻求更坚实、更可靠的形而上的根据。”“用孔子的话来表述,便是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14]347王阳明作为儒学大师,心学集大成者,不可能绕开孔子开创的理念另辟蹊径,而是在儒家精神的感召下不断拓展儒家精神和儒家道德,其实也是为了重新建设合理的社会道德秩序。这也是王阳明孜孜以求地追求“知行合一”根本目的。因此,我们认为,“知行合一”是王阳明心学道德结构体系实践的总体方式和方法。 知行合一的内涵,从伦理学上说,就是指道德意志与道德行为的统一,两者同步进行,不可偏废。沈善洪先生说:“‘知行合一’论中的‘知行’,是指良知发用流行时的形态。‘一’指良知本体;‘合’即同、复。因此,所谓‘知行合一’,就是指良知的体用合一,指良知在发明流行中等同本体,复明那被私欲隔断了的本体。”[15]536王阳明自己说:“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1]78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立言的宗旨,也是其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实践方式。所以,当学生问什么是“知行合一”时,王阳明说:“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1]109-110王阳明在这里解释了“知行合一”的内涵。在他看来,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与行是一体两面,不能分作两事。王阳明通过一系列的情感体验和道德行为实践,如好色、孝、悌、痛、寒、饥等,来论证了他的知行合一说。他说:“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1]4 为什么要强调知行合一?在王阳明看来,人本来的良知是善的,但是因为被“私欲隔断”,人的良知就容易失去,因此通过知行合一的道德实践,去掉私欲,才能呈现人的良知良能。因此,人在立身行自,要知行并进,不能“悬空口耳讲说”,反对“冥行妄作”。他说:“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1]5所以,他强调知行合一。王阳明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1]47“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1]52 程朱理学以来,不是强调知,就是强调行。王阳明强调知行合一,他认为是“补偏救弊”。他说:“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吾契但着实就身心上体履,当下便自知得。今却只从言语文义上窥测,所以牵制支离,转说转糊涂,正是不能知行合一之弊耳。”[1]232 五、“满街人是圣人”是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归宿与目的 在王阳明看来,一个人只要坚持知行合一,不断体认良知,就自然会成为圣人。他说:“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1]18人人都这样“拔去病根”,那么,“满街人是圣人”。这句话出自王阳明和弟子的对话:“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1]132 那么,什么是圣人?总体上来说,圣人就是自我圆融、自我呈现、自我超越的道德高尚者。王阳明认为,圣人至少有三种表现:在道德认识论上,圣人是道德主体和道德客体、知与行的统一;在道德行为上,圣人是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价值载体;在道德修养论上,圣人吾性自足,具备最本质的人性。[16]36-37王阳明的圣人之道在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在贵州龙场成熟。《年谱》记载:“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鳺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1]1354这是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悟出的“圣人之道”。一句话,“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用外添一分或减一分。只要能够做到“吾性自足”就是圣人。 在王阳明看来,因为每个人都有善性即良知,只是因为人世间被各种各样的私欲遮蔽了,所以很多人呈现出来的就是自私自利。但是只要人不断坚持道德修养,坚持存理去欲,就会将良知呈现出现,体现圣人之道。每个人这样做,那么每个人就是圣人,这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满街人是圣人”。所以,王阳明作为一位积极入世的心学集大成者,在他看来,圣人不是遥不可及的,只要每个人不断破除“心中贼”,圣人之道就会体现出来,自己也就是圣人。毫无疑问,他为广大民众的自我解脱、自我发展提供了一条通畅的修养之道,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王阳明的“满街人是圣人”是对儒家成贤成圣论的继承和发展。孔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3]104孟子则提出“大丈夫”精神,“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3]270朱熹则强调“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3]3等。这些都王阳明的“满街人是圣人”的思想资源。 因此,从王阳明整个心学道德结构体系来说,“满街人是圣人”是他的积极入世的目的和归宿,体现了儒家伦理学经世致用的道德智慧和伦理精神。 六、结语 总之,王阳明心学的道德结构体系是完整而成熟的。“良知”是他的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起点,“复其心体之同然”的人性论是其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理论基础,“致良知”是其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展开,“知行合一”是其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实践,“满街人是圣人”是其心学道德结构体系的归宿与目的。这样一个完整心学道德结构体系,体现一位心学集大成者的道德理论的成熟。所以,清代学者马士琼这样评价他说:“唐、宋以前无论已,明兴三百年,名公巨卿间代迭出,或以文德显,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经纬殊途,事功异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气,所云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唯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1]1799这种评价,虽然不乏溢美之意,但是却说明了王阳明及其思想的巨大影响。可以说,他的心学道德结构体系是阳明学道德体系的核心,是儒家道德结构体系的高峰之一,影响深远。 [①] 关于“致良知”的具体道德实践方法。可以参阅拙作《论王阳明“良知”的伦理内蕴》(载《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笔者大致浏览了国内出版社的《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中国伦理思想史》等书,基本都有关于王阳明“致良知”的相关内容。这些都可以参考。 参考文献: [1]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日本]三浦藤作.中国伦理学史[M].太原: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欧阳辉纯.中国伦理思想的回顾与前瞻[M].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5]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8]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唐君毅.阳明学与朱子学[M].台北:华岗出版有限公司,1972. [10]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11]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朱熹.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3]蔡仁厚.王阳明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14]余英时.余英时文集·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第10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5]沈善洪、王凤贤.中国伦理思想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16]欧阳辉纯.论王阳明的圣人观[J].齐鲁学刊,2016:(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