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新识 作者:孙奥麟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三月三十日丁丑 耶稣2018年4月15日 作者谨按:麟三年间着力《周易》格物学之研究,实久不曾读书,面目可憎已甚。近来在颐贞塾教读《论语》,重温斯编,倍感亲切,备课之余又得新识数十条,于是稍加整理,并五年前读《论语》之札记六七条附于后。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两章连属而本为一章。异端,相反之两端。攻乎异端者,致力于学而废思、致力于思而废学,其害则罔殆而已。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作巫医”者,非自做巫医,兴巫医之事也。人而延请巫医,必尊巫医之告诫然后有益,人而无恒,不能尊巫医之嘱,故而兴之无益。《易》为君子谋,得其义而不能从,则亦不占而已矣。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鄙夫不能知中,然鄙夫未尝无知。叩其左则知在左,叩其右则知在右,左右穷竭,则鄙夫之知亦是“虽不中,不远矣”。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乡党》一章,备载圣人动容周旋中礼之事,而以此节附于最末,实有微意。盖人于细行一有变动,则物必感动响应,故而动容周旋可不慎乎?子曰:“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子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以孔子之志为硁然可鄙,荷蒉者岂足以知孔子;“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士而荷蒉,长而无述,又欲以合光同尘之说教孔子;“深则厉,浅则揭”者,有所必济而不惜沾濡也。果则果矣,汔济而如其沾濡何?故而曰“末之难矣”。《未济》言:“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未济者,非不济也,济而自失者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依前儒断句,则孔子有忠之教,又有信之教,然忠信相去不远,义不当分作两教。此章当读为“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以,用也;忠信,德之统称也。圣人之在天地间,其用唯四而已,教育、文章、言行、德性。《论语》又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用四绝四,交映互发。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 “其馀”与“其余”不同,其馀者其后之意。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才美亦不能常葆。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先王之礼虽美,然古礼久未损益,当春秋之世已不可小大由之,盖一任古礼反失先王礼制之精神。于先王之礼,孔子亦未曾小大由之,如先时麻冕,今以纯之类。故而此章当读为“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北辰看似运转天幕,其实只是居中自转而已;帝舜看似宰制天下,其实只是恭己正南面而已。《论语》中又有“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等等,凡此章节,皆本乎《易》所谓“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之义。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即“垂范无为——效法实现”之协作模式。宇内凡属乾道之存在,其义皆不介入坤道之工作,唯是以身作则而已;宇内凡属坤道之存在,其义皆只效法乾道、实现乾道之志意而已,这一协作模式这就是乾坤之大义所在。天与地、心与身、君与臣、父与子、夫与妇、本与末、纲与目、教练与球员、指挥家与演奏家、导演与演员、雄狮与雌狮、狼王与群狼、钥匙与锁、方向盘与汽车、遥控器与电器等等皆是对此乾坤之义的体现, 北辰垂范于天然后无为,帝舜垂范于人然后无为,乾坤两道“垂范无为——效法实现”之协作模式,盖可以称为儒家政治学之第一纲领。 相较于形下众物对此义的彰显,道气二元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之关系不止是“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在宇内最为完美之呈现,其本身也正是乾坤大义之根源。 乾道众物何以能知大始,坤道众物何以能作成物?由“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故而。“易”、“简”之别,易只似“动脑不动手”,简只似“动手不动脑”。譬如心官只是思,四体百骸只是行心官之所思,如此则志之所期,力足赴之。此义推之修齐治平、推之天地造化皆然。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知”字意思有二,一者为真知之意,一者为常知之意。真知必能行,故而是包行之知,是大写之知;常知不能兼行,故而为与行相对之知,是小写之知。若“知德者鲜矣”、“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乾知大始”、“乾以易知”,凡此皆是大写之知。 大车小车皆为可行之具,及其无輗无軏,则虽可行而终不能行。人有可为之资,及无信于人、无信于己,则一似车而无輗軏,不能行其可行。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此处之“知”仍是兼行之知。若以“知”为与行相对之知,则孔子四十已不惑却五十方知天命,未免矛盾。五十知天命,是五十于天命不再止于知,而是实能行之。 目可闭,口可缄,唯耳无时不发用。耳顺,则非礼之言、非礼之声自充耳不闻,夫子六十而耳顺,是“非礼勿听”之极功。所谓“耳顺”者,顺道为顺,物顺于物不得称顺。 顺道为顺,物顺道则行其所当行。此义在《周易》中最易见得,如豫卦之“顺以动”、剥卦之“顺而止”,其义同于《论语》所谓“进,吾往也”、“止,吾止也”,圣人或作或辍,皆唯道是从,义之与比;又如所谓“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所谓“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等等。 又《论语》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诗》所谓“王此大邦,克顺克比”、“维彼不顺、自独俾臧”;《孟子》所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礼记》所谓“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荀子》所谓“事乱君而通,不如事穷君而顺焉”、“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庄子》所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等等,凡此顺字,都是顺道而行所当然之意。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下学而上达”、“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类,《论语》中“而”字,常用以表示一种同时性、一种此物既在,彼物也当下在场之意味。譬如人才去“学”,则当下就有“习”在;堪为人师者才“温故”,其中就有“知新”在;学者做下学工夫,当下就是做上达工夫;仁者立己同时就立人,达己同时就达人。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武王伐纣,顺乎天而应乎人,以至仁伐至不仁,何不善之有?《武》之未尽善,是武王作乐不忍尽善,于其不忍尽善处,更可见武王之至善。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居也。居仁为美,里仁处非居身处,而是存心处。择不处仁,焉得知?所谓知者,知居仁由义而已。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天地之文章,灿烂万物是也,人皆得而闻也;至于天地之道,庶物之性,人不极尽格物之功,则终老亦满眼万物而已。夫子之文章,又是天地文章之总要,及格物之实功废,则虽满眼性与天道之言,犹是得其文章而已。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子路之果,由道义而果;子贡之达,由道义而达;冉求之艺,由道义而艺,故而“于从政乎何有”?不由道义,则才果便流于粗率,才达便流于圆滑,才艺便流于矫揉,是何有乎从政?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诗赞美人而已,与绘画无涉。“绘事”者,女子敷粉描眉之事,美人必极尽装饰然后有浑然天成之妙。礼之于人亦如此,礼似外饰,然人必动容周旋中礼,然后一派自然。子曰:“贲,无色也。”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不发用,则人不起欲仁之心思。斯仁至矣,然后我欲仁。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鸟鸣常欢快,将死则一转而为哀声;人言常无谓,将死则一转而作善言。此曾子谦卑之辞。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诗教偏于感性,故而能使人兴起,人能兴起于感性教育,久之则往往狂荡散漫,故而济之以礼教;礼教偏于理性,能凝定诗教所感发者,使人卓然有所树立。 凡音乐皆看似自由随性,其内在理路又皆极严谨分明,故而乐教非在诗教礼教之外,只是二者浑化互发之境,教养而至于乐境,则是文质彬彬之成人、其极则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者,故而曰“成于乐”。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凡学一技,三年而能有小成。人必得小成,然后可见大成之所以为大,然而大成难期以年限,人得小成又足以谋食,故而人常自画于三年小成之所造。得小成而不能自已于大成者,不易得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中庸》有 “三达德”之说,智、仁、勇皆是德目之一,何以独此三德可以谓之达德?所谓达者,充其量则能够周遍圆满之意。智之达,在于能提契四德,是四德之成终成始处;仁之达,在于能包贯四德,是四德之一以贯之处;勇之达,则在于自四德而来,是四德之流行不已处。能提契四德故不惑,能包贯四德故不忧,由四德而行故不惧。智、仁、勇,尽其一便能尽性德之全,故而皆谓之达德。 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所以克己者,礼也,不以礼克己,非儒家之所谓克己也。以礼克己,然后才一克己便自复礼。又“克己复礼”,内圣也;“天下归仁”,外王也。而曰“一日”者,体用一源,不俟终日也。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知其难故言之怍,言之怍则为之或不难;言之不怍者不知其难,不知其难则为之难。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路兼人,传统读法,近乎又怂恿子路犯上,人臣能勿欺而已,何必着意于犯?此句当读为“勿欺也而犯之”,欺也而犯之,犹是犯君之一种,其欺便是其犯,看似不曾犯君,实则犯君莫大于是。孟子曰:“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齐人看似敬王,其实皆是“欺也而犯之”。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将命”者,为官家行事传命。常情学而优则仕,阙党童子与孔子为邻而不及其门,故而人不知其是否为真上进者。童子盖一善揣摩事故而似老成者,故而为长上所器重提携,其实则慕末舍本之人而已,故而曰“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常人之命运观,以命运为给定之轨道,以为起心动念莫非前定,人生实无自主;豪迈之人则不如此,曰:“我命由我不由天”,以我为我之命运,然亦可谓无知妄作而已,人既不能选择生于何时何地,又如何能选择一生之遭逢境遇? 儒家之命运观则与两者皆不同,儒家之所谓命运者,它好似一棵给定之树,其初只有一节树干,其后则渐渐开绽,分支无穷,其中最高之分支与最低的分支,相差可能千万倍,雅俗智愚、贫贱富贵皆在其中。 人当婴孩之时,万事由人,不能有所选择,当其时,人好似循树干而行而已;及人心智渐开,渐有选择之能力,则可自行决定要走上哪一根树枝,人在生命中不断选择,但可选择者总是有限,贤者每能择其正者,不贤者每每择其邪者。有命运本不好而其抉择极好者,颜子是也;有命运本好而其抉择极不好者,桀纣是也。 故而有道命,有遇命。道命者,“天命之谓性”、“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者是;遇命者,给定之树状遭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是。人唯顺道,方能不断趋向其命运之正者,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唯道命可以驭遇命。 “乐其可知也。” 所以翕如、纯如、皦如、绎如者,元、亨、利、贞之道。《关雎》之乱,寓贞而复元之意。 “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卓然确立,小处方能进退取舍无不得中;小德出入之道在小过卦,为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之类。此仁熟义精之事,非小事可胡涂之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 “何”,负荷意。接舆悯夫子独力撑拄崩坏之世,劝其退隐。故前以凤比孔子,后又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易》云“复自道,何其咎”、“何天之衢”亦然。 “辞,达而已矣。” 立言,过与不及皆非“达”,唯恰到好处方是“达”。然达后必“已”,絮絮不止又是过了,故曰“达而已矣”。 “割不正不食。” 古人手饭,每疑“割”为一类食肉餐刀,与“席不正不坐”对言。圣人自割肉必正,然庖人割肉时有不正,圣人岂能因此废食?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 此是子夏拈出子游之病。“区”,区域意。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在草木尤为如此。譬如竹必长在南国、苇必生在水中,麦、稻、松、桑,区域井然,各有界分。圣人之道却不如此。圣人之道范围天地却本末一贯,无一毫间断。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类虽粗,然便至圣人地位,洒扫应对之类亦废不得,故云:“孰先传焉?孰后倦焉?” “为人谋而不忠乎?” 此“为人”与“其为人也孝悌”之“为人”同,立身之道意。谋,思虑也;曾子每日自问心念有自欺处否。以曾子之贤,必不至日日为人谋划而竟或不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