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陈白沙集》卷三《与时矩》) 至王阳明,大讲良知本体,而云“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缘总在心”(《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良知既是万化之根缘,则其定的不只是利欲穷达,亦当包括生死。故阳明以良知来了生死。 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王阳明全集》卷三) 若我们真存养得良知笃实,不但无穷达,亦必无生死。阳明后学王塘南曰: 见其大则心泰,必真悟此心之弥六合而无边际,贯万古而无终始,然后谓之见大也。既见大,且无生死之可言,又何顺逆穷通之足介意乎!(《明儒学案》卷二十《王塘南学案》) 那么,为什么天命之性或良知本体可以了生死呢?我们知道,肉体总有生老病死,但天命之性或良知本体乃唯一的形上本体,贯宇宙,弥六合,既无时间性,亦无空间性,焉有生死之可言?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贯通了那形上之本体,不然,与禽兽何以异?故了生死,必落于此处方为究竟,不然,皆虚拟之空言。冯从吾曰: 吾儒之学以理为宗,佛氏之学以了生死为宗。如人生则能知觉运动,死则血肉之躯还在,便不能知觉运动。可见人之生死,的是血肉之躯;这能知觉运动的一点灵明真性,原未尝死。所谓本来面目万劫不磨者,此也。悟得这个,便是超悟,便知无死无生。所谓出离生死,见性成佛者,此也。(《明儒学案》卷四十一《冯从吾学案》) 佛家向来叫人脱离生死苦海,然若真要脱得尽,须证良知乃生命唯一之灵明真性,方可。只有人以此种方式了了生死,人作为人才回到了本质。了生死作为“了”正看护着人,使生命呈现别有的姿彩。人一旦了了生死,然生命终于“不了”而永恒。只有“了”才能带来“不了”,若人牵挂生死而“不了”,终究还是要“了”。“了”而“不了”,“不了”而“了”。这似乎是悖论,却是生命精神的必然方向。 那么,为什么“了”能够带来“不了”而是生命呈现别样的姿彩呢?乃在于,觉证了良知本体作为终极之道,必然能超越肉体生命之桎梏,“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最后必了而不了而永恒。这个过程如下: 下学→觉证终极之道(良知本体)→了生死→上达→不了而永恒。 “→”所指,表示前者给力于后者。“下学”而至于“上达”之间,必经过“觉证终极之道”与“了生死”之阶段,“下学”方是笃实,而“上达”始为可能。故“下学而上达”,“而”字一段工夫,都在“觉证终极之道”与“了生死”处做。不然,“下学”与“上达”皆虚。这意味着,若没有了生死之阶段,“下学”不过强记博闻,决不可能觉证终极之道,是之不可能,而欲“上达”,岂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乎?《大学》里讲“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若不能“觉证终极之道”与“了生死”,则格物致知永远只是格物致知,决不可能至于诚意正心,最后至于“上达”之境界。 这样看来,“觉证终极之道”与“了生死”使得“学”有所不同,“学”不是广识博闻,乃“上达”之学也。王塘南曰: 从世间毁誉利害起念者,学必伪;从本心生死起念者,学必真。此圣人所以汲汲于朝闻而不悔于遁世也。(《友庆堂合稿》卷四《瑞华剩语》) 唯有“必真之学”才能看护着人,使其回到本质而“上达”。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必真之学也。 儒学有诚意正心之学,必至于终极之道,既而了生死而安身立命;反过来,由了生死而安身立命必能至于“明德”、“至善”之大学,进而最大潜能地开发生命之意义。“学”就是要尽终极之道以完具生命之大义。朱子曰: 人受天所赋许多道理,自然完具无欠阙,须尽得这道理无欠阙,到那死时,乃是生理已尽,安于死而无愧。(《朱子语类》卷三十九) 学能至于终极之道,则必如《大学》之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必至于张横渠之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絶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全书》卷十四)具体落实到每个人,就是竭力做到“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穆叔之言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乃儒学之于生命最后的落脚处。庄子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齐物论》) 人之自然生命与物相刃靡,最后落得一个“芒”,无论富贵穷达概莫能外。但若能立德、立功、立言,就在现实世界找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海德格尔说:“拯救必须从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攸关之处而来。”[⑥]“三不朽”盖儒学从人之本质攸关处而来的拯救,在此,人之为人之大义全尽透显,事事无碍,生死一如,挺立于宇宙之间也。王阳明弥留之际,史载: 明日,先生召积(周积——阳明门人)入。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倾之,瞑目而逝。(《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五《年谱三》) 生死之大限,而以一句“吾去矣”轻松道出,诚所谓“适去,夫子顺也”,不留恋,亦无遗憾。其所以能如此者,因“此心光明”也,故能微哂安详而去。然其光明安在?曰:觉证终极之道——良知,又能立德、立功、立言也。阳明于此,诚无愧矣。 由“了生死”而至于“三不朽”,此即是“了”而“不了”,即俗语所谓“以出世之精神干入世之事业”也。儒学生死观之大义至此而尽矣。 注释 [①] 牟宗三:《五十自述》,台湾鹅湖出版社1989年版,第3-4页。 [②] 皮罗:《海德格尔和关于有限性的思想》,刘小枫选编:《海德格尔与有限性思想》,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54页。 [③] 海德格尔:《物》,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 [④] 黄裕生:《人要不死,又将如何?》,《文景》2008年第3期。 [⑤]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序》,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58-159页。 [⑥]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3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