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吴文光(中国音乐学院教授) 吴 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陈长林(中国科学院研究员) 林 晨(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徐 馨(本报记者) 核心阅读 艺术是对生命的滋养,要让古琴艺术“回归生活” 每个人对“创新”的理解不同:把优秀的老曲子弹好,再加入自己的理解,是水到渠成的“新”;改编琴曲,加入乐队,让更多人知道古琴、熟悉古琴,是另一种“新” 和古典诗词、传统书画相似,古琴作为传统文化中雅文化代表,始终是“活”的艺术 时光流转,作为中国传统“四艺”之一的古琴,既活跃在一代代文人墨客的诗词书画里,又频频出现在社会文化生活和互联网世界中。古琴传承与转化之路,对传统音乐文化的创新发展有哪些启示? 技艺传承与文化修习并重,学术研究与回归生活并行 记者:古琴在当代呈现出蓬勃的发展面貌,离不开几代人的传承赓续。 吴文光:上世纪50年代,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古琴家查阜西带领大家在各地调研,成果汇编为20多册图书和大量的演奏录音、琴人访谈等,为古琴复苏打下重要基础。与此同时,专业音乐院校相继设立古琴演奏专业。我父亲吴景略是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代古琴教师,我、林友仁、成公亮、龚一、李祥霆等,是第一批古琴演奏专业学生。 古琴使用的是减字谱,没有固定的节奏标记。打谱,即解读没有节奏的古琴谱,是古琴传承的重要内容。我和父亲共同打谱数十年,既要深刻理解原谱主题,又要准确把握琴家审美,好比给没有句读的古文断句,高手往往具备深厚的文化修养。对同一支曲子的不同版本,后来者需具备鉴别的眼光;对流传至今的经典版本,还需给与更多尊重。 林晨:是的,在对古琴文化一知半解的情况下轻言“创新”是不可行的。我父亲林友仁继承的是广陵派风格,我从小在父亲身边熏习。而后,父亲让我跟随姚公白先生学琴。因为学习了完全不同的一派,我不仅弥补了弱势,而且更清晰地了解了自己。现在演奏,我不轻易去改造,而是回到原典,把“自己”放下,“贴”进去。 艺术是对生命的滋养。传承古琴艺术,重要的是让它“回归生活”,和自己对生命的感悟交融,这样琴才有生命。 陈长林:除了高深精巧的技艺,古琴还有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今天学琴的人不能忽视传统文化修养。我越来越感悟到古琴是一门“琴学”,仅仅我从事的就有演奏、打谱、音律研究、曲目移植、制琴、制弦等工作。古琴文化遗产丰厚,我投入一生也无法穷尽。 吴钊:要尊重传统。古琴音乐之所以是经典,与精神格调有关。比如《山居吟》表现天人合一的文化理想,《梅花三弄》表现不屈不挠、风雪中绽放的精神品质。一首原本10分钟的曲子,5分钟弹完,精神要义是否还在?许多人把《忆故人》看作我演奏的代表曲目。这支曲子是我跟吴景略先生学的,当时一遍遍地眼看耳听脑子记,努力学到每一个细节,而后才逐渐融入自己的理解,但整体上就像梅兰芳说的“移步不换形”——不要急急忙忙地去“改”。 记者:今天,很多传统乐器或已不复存在,或已变了模样。比如从古画《唐人宫乐图》中可以看到,那时的笙、琵琶和今天的形制不同。而古琴的形制千百年来基本未变,有的琴至今仍可弹奏,琴也是传承的一部分。 林晨:从2019年开始,我们和老一代琴家每年去各地古琴收藏单位“弹”琴,“让古琴醒过来”。弹过的琴和封存的琴光泽不同,前者是“活”的,我们以这种方式激发“藏品”的乐器属性。 以最大的力气传承传统,也要有勇气走出来 记者:今天的生活节奏和过去大不相同,可选择的音乐类型也很丰富,以“静”“独”为特点的古琴如何贴近今人? 吴钊:每个人对“创新”的理解不同:把优秀的老曲子弹好,再加入自己的理解,是水到渠成的“新”;改编琴曲,加入乐队,让更多人知道古琴、熟悉古琴,也是一种“新”。融合发展的道路有很多,不必求同。我和一位法国大提琴家即兴合奏古琴曲《阳关三叠》。对方了解古琴、尊重古琴,我也保留了古琴吟猱的指法,不受固定节奏拘束,水乳交融,效果很好。 吴文光:前些年过于强调原汁原味,这其实是难以界定的。比如,从何时算起是“正宗”?古琴虽有非遗的属性,但它不仅仅是非遗,同时还要“转化”。 如何既以传承为基础,又符合时代审美、时代需要?首先要正确认识古琴和当代的“非兼容性”。吟猱弹拨的指法、散泛按的音色,是古人从传统歌唱中抽象出来的——古琴具有强烈的中国传统艺术特点。比如,像《野蜂飞舞》这样很受今人喜欢的西方古典曲目,小提琴、钢琴、琵琶都能演奏,古琴就不适合。 作为一个“本位”的古琴演奏者、传承者,以及民族音乐学研究者,我尊重琴的特质,不妄加改变;对琴曲,也不同于现代作曲家只从琴曲中提取“元素”的做法,而是在保持琴曲旋律和音乐形象完整的基础上,丰富音乐层次和表现手法。 目前,我完成了几十首琴曲改编。如管弦乐《女史罹歌》以琴曲《胡笳》为基础,还有一些琴曲改编为交响乐、四重奏、协奏曲,如《秋鸿》《离骚》。改编便于交响乐团演奏,让更多人走近古琴文化。困难在于,艺术实践跟不上。如果有长期合作的乐团,在实践中日臻完善就好了。 林晨:对于琴乐如何融入当代,我倾向于追溯传统,并以此为基础推陈出新。我曾和古老的乐种南音合作,其中合乐的方式就是传统的“礼”的方式:你退我进,你繁我简。传统里有很多今天看来很现代的部分,太多宝藏我们还没有挖掘。在传统中扎得深,才能走得远。我致力于琴乐传统的坚守,但是对于琴乐的开拓者我也抱有敬意。比如吴文光先生一直在对古琴音乐进行转化,提升古琴在当代音乐体系中的比重,让我看到老一辈的责任感。 记者:一部分人往前走,一部分人回头看,各有担当。当前科技发展迅速,古琴发展如何借力? 陈长林:科技不能代替艺术,但是可以协助艺术。上世纪50年代,查阜西先生交给我一个研究题目“古琴琴弦直径(密度)概算”,就是借助物理学知识研究古琴问题。而后,我利用计算机技术,开发了古琴谱的电脑处理系统,实现琴谱的电脑识别和电脑演奏。 如今我已经88岁,趁着身体还比较健康,正在进行古琴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目前研发的是“纸上弹琴”,即在一块透明触摸屏下放一张画有古琴或琴弦的纸就可以弹奏。未来,我希望研发出演奏、移植、记谱等多种类型的古琴机器人。我个人能力有限,只能做一些启发和促进工作,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加入进来。 传统音乐的未来取决于普及的水准,也取决于音乐生态的整体格局 记者:现在学古琴的人很多,是否代表古琴普及已经很成功? 林晨:和2003年古琴刚刚入选国家非遗名录时相比,今天学习古琴的人数大幅增长,与此同时,也存在师资良莠不齐等问题。古琴未来的发展,不仅要在舞台实践上,扩展古琴作为乐器的生命力,丰富其表现力、感染力;同时要在生活中,扩展古琴作为文化的影响力,让更多人了解其背后的历史文化,体会它与修身养性的关系。 陈长林:过去,古琴的教学与普及主要面向老中青三代,我认为今后要扩充到“老中青少儿幼”六代。少儿也是传统音乐传承者:孩子手指灵活,对技巧的掌握不比成年人差;古琴演奏所需的文化修养可以随年纪增长逐步提高,更不要说孩子往往具备很强的音乐感受力。 记者:诗词吟诵如何和传统音乐普及结合? 陈长林:吟诵是“唱歌式的读书”,在一个框架下可以千变万化。吟诵对我学琴时唱出琴曲腔韵很有帮助。今天借势诗词热,可以用古琴为诗词吟诵做伴奏,使经典学习和艺术熏陶相得益彰。 记者:国风国潮为传统音乐带来哪些机遇? 吴文光:历史上,中国传统音乐主要由以民乐为主的谣乐和以古琴为主的古乐两部分组成。今天,民乐和现代生活的兼容性比较强,比如琵琶不仅可以演奏传统名曲《霸王卸甲》,也能演奏吉他名曲,相关视频节目也频频“出圈”。但是,对建立一个民族的音乐体系来说,这个分量还远远不够。当代中国音乐体系主要由民乐、流行音乐、西方古典音乐构成,提升以古琴音乐为基础的古乐的比重,我们的音乐形态将更加完整。 吴钊:传统音乐未来的发展,离不开人才培养。当代学院教育以西方音乐为“规范”,这一点需要探讨。此外,专业院校除了教具体技法,传统文化方面的教育是否足够? 和古典诗词、传统书画相似,古琴作为传统文化中雅文化的代表,始终是“活”的艺术,活在一代代人的心上、手上。如何发挥古琴在当代的美育功能?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程中,古琴可以有哪些作为?这些都有待深入挖掘和思考。 记者:古琴传承转化的经验与挑战,对其他传统音乐类型的发展也有所启示。期待更多有识之士加入讨论和实践,从各自视角出发,以各自优势进入,共同推动传统音乐文化的当代新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