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今学者皆以“中庸”为《中庸》一书之宗旨,尤其是朱子赋予“中”以“道之体”的崇高地位,极大地强化了这一看法。本文对此传统思路提出质疑,认为《中庸》一书内容层次分明,呈现出以修身为本、以至德为归的基本线索。不仅如此,《中庸》自第 12 章以来基本不再讲中庸,亦不以中庸为主旨。以中庸为全书宗旨,各部分内容不好贯通。联系先秦文献常不以书名反映宗旨,或可发现《中庸》一书的宗旨并非中庸,而是修身立德。因此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从最后而不是开头部分来理解此书之主旨。前人之所以提出《中庸》并非一书而是两书,是因为无法用中庸贯通全书,但无人发现可用修身立德来贯通全书。此外,本文对中庸词义也重新作了探讨,认为中庸之中兼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指中乎道;所谓未发之中,并非寂然不动,而是指循道而行。 关键词:中 修身 立德 一、从王柏的问题谈起 自郑玄以来,学者们普遍认为《中庸》一篇是讨论中庸的;特别是朱熹《中庸章句序》以“允执厥中”为道统之标志,导致人们普遍以为此书以中之道即中庸为根本宗旨。然而朱子后学、宋人王柏却怀疑此说。王柏《鲁斋集》卷13《古中庸跋》曰: 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书未尝自名其篇目,凡题辞皆后人之所分识,徒见两篇之词义不同,遂从而参伍错综,成就其总题已。 王柏以为子思《中庸》有两篇,其主旨各不相同。第一篇从第 1 章到 20 章,以行为主,讲“修道”;第二篇当从今本 20 章中分出,以知为主,讲“明诚”(本文《中庸》章号依朱熹): 虽各题一“性”字,而其义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来,一原其性之所实有。虽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异。一以行为主,故曰“修道”;一以知为主,故曰“明诚”。始于天者,终于天;始于诚者,终于诚。分限严而不杂,涂辙一而不差。 王柏在分析了两部分内容之不同后,指出今本《中庸》原为二书,显然是意识到今本《中庸》之内在结构存在前后不协调、不一致的问题。王柏的观点,得到了今人冯友兰、徐复观,及当代学者郭沂、梁涛等人的回应。 冯友兰曾于 1931 年初版之《中国哲学史》中呼应王说,提出今本《中庸》之中段,即第2章至第20章“道前定则不穷”部分“多言人事,……似为子思原来所作之《中庸》,即《汉书·艺文志》儒家中之《子思》二十三篇之类”;剩下部分即第 1 章及第 20 章“在上位不获乎下”至末尾内容,“乃后来儒者所加,即《汉书·艺文志》‘凡礼十三家’中之《中庸说》二篇之类也。” 此后,徐复观在宋人王柏、日本学者武内义雄理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今本《中庸》可分为二篇,其中“自‘天命之谓性’的第一章起,至‘哀公问政’之第二十章前段之‘道前定则不穷’止,为《中庸》本文之上篇”,“自第20章后半段之‘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一直到第33章为止,为《中庸》本文的下篇” 。徐并认为,第16 章、17章、19章“都与《中庸》本文无关,这是由礼家所杂入到里面去的”,第28 章“于下篇全文为不类”,亦是“由礼家所杂到里面去的”。徐复观认为,下篇“是以诚的观念为中心而展开的”,他的结论是: 上篇可以推定出于子思,其中或也杂有他的门人的话。下篇则是上篇思想的发展。它系出于子思之门人,即将现《中庸》编定成书之人。 所谓《中庸》下篇,在编成的时间上,既在上篇之后,在孟子之前;而在内容上,除了有“极高明而道中庸”(第27章)一句外,并发现不出与中庸观念有何直接关连。 当然,徐复观主要是从体例或组织方式上得出今本《中庸》分上下两篇,但认为从思想上看,“上下篇的思想,实在是一贯的”。 今人郭沂、梁涛亦分别对今本《中庸》的结构进行了讨论,大抵上都认为今本《中庸》可分为两部分,不过具体划分与徐略有不同。郭沂认为“今本《中庸》除汉人杂入的文献外,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为原始《论语》的佚文,第二部分才是子思所作的《中庸》”。梁涛主张“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即前面“子思所作的《中庸》”,第 1 章及第 20 章“凡事豫则立”以下“则是子思的另一部作品,根据其内容可称之为《诚明》”。 近年来在多次给学生讲《中庸》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中庸》一书从第 12 章以下,皆无关乎中庸;从今本《中庸》第 1 章出发来理解全书内容,存在明显的困难。而王柏之所以提出《中庸》是两本书,也是觉得后面部分与开头所言中庸无关,故他强调“‘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 反复斟酌,一日笔者恍然大悟,以为《中庸》的结构问题,会不会是由于人们长期以来人为预设此书的主题思想由其篇名即“中庸”所代表。若认识到古人著书并不一定以篇名代表主题,换个角度看《中庸》,将此书分为四个部分,其间有递进之关系,以最后一部分讲“圣德”为主旨,因此此书的主旨并不是讲中庸,而是讲修德。这样一来,所谓结构前后不协调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亦可印证徐复观所说的上下篇侧重虽不同,而在思想上“实在是一贯的”看法。下面我从四个方面来讲。 二、“中庸”的词义问题 首先,“中庸”究竟何义?其中最重要者莫过于“中”之义。从第 1 章看,中庸之中有“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中(本文称为“已发之中”)两种含义。朱子以未发之中为寂然不动的内在状态,称为道之体;以已发之中为情绪(情欲)升起的外在过程,称为道之用,于是中有二义,分列如下: 由于朱子将第一个“中”理解为内在,将“未发”理解为“人生而静”(《乐记》),没有情绪、没有动作,进一步将未发之中理解为一寂然不动、圆满自存的道体——“天下之理皆由此出”,未发之中遂获得极高地位。其阐发程子宗旨曰: 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此心寂然不动之体,而天命之性,当体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喜怒哀乐之性发焉,而心之用可见,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其已发也,无不中节矣。 朱子因此批评吕大临“道由中出”说,因为吕氏不以未发之中为寂静道体,否定了道本体的先在性。在朱子看来,未发之中见道之体,而已发之中见道之用。 徐复观曾严厉批评宋儒自伊川以来将“未发”等同于“无思”,将“喜怒哀乐未发”等同于“思之未发”,认为“这是对《中庸》上的中和的最大误解。一切纠葛,皆由此来”,因为这样做“无形中入于禅”,导致后来罗从彦要人“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而朱熹老师延平则有时“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而求所谓中者”。正因为朱熹论为学工夫“必以静为本”,徐认为“朱子所说的中和,与《中庸》上的原义,并不相应”。徐氏之说甚为精辟,可惜他并未注意到“未发之中”既不指思虑未发,为何不可以作动词用、指动作。 今案:第 1 章“喜怒哀乐之未发”只说情欲未发,没说思虑未发,更没说行为未发,何来寂然不动?因此,我认为“未发之中”可理解为情欲未发的循道行为(如圣人),中读去声,指动作、行为,非静止不动之体,更不是朱子所说的道体。这是因为,“喜怒哀乐”当联系上文“不睹”“不闻”的慎独工夫解,指以“隐”“微”方式出现的情欲。正如徐复观所说,“此段乃紧承慎独的工夫说下来的。给天命之性以扰乱的是由欲望而来的喜怒哀乐。”因此,“未发之中”当译为“情欲未发、中道而行”,中即中乎道或中道而行(联系第 10 章“中立而不倚”、第11 章“遵道而行”、第 20 章“从容中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一句指无情欲 - 循道而行乃万事根本。所谓无情欲,针对前文“戒慎”“恐惧”之杂念,常存于“隐”“微”之中;没有情欲即是“中”(读去声),即是“喜怒哀乐之未发”。 以未发之中为寂静之体,以已发之中为道体之用,直接问题是将《中庸》第 1 章论中和与论慎独的文字割裂开来,其主要原因是看不到“喜怒哀乐”乃是对前面“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进一步说明。另外,这一解释将中分裂为两个不同的含义,一内一外,一静一动(一指内在一指不偏),导致后面两种说法的不协调,即一方面,第 1 章盛赞“中也者天下之大本”,“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等;另一方面,第 2 章开始中或中庸皆指过程或行为,为已发之中(即“时中”、“中道”),是中之第二义。这两方面、或者说两个中难以贯通。朱子对此辩解道:“喜怒哀乐浑然在中,未感于物,未有倚著一偏之患,亦未有过与不及之差,故特以中名之,而又以为天下之大本”,这是不是显得勉强呢?另外,将未发之“中”解释为寂然不动,不仅在第 1章上下文中很孤立,在全书中也没有任何旁证。正如我们在下面所能看到的那样,在整个《中庸》33 章之中,没有任何地方讨论过所谓寂然不动、什么都不发的中;将未发之中理解为寂然不动,势必导致这句话在全书没有着落,甚至在第 1 章内部也找不到上下文方面的关联。 若以未发之中为情欲未发的循道行为,则第 1 章两个中——即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合为一义,皆指动作,而后面各章言“中”,皆此一义,就不存在上述两个“中”及两个方面难以协调的问题。按照我的理解,“中庸”之“中”就是指中乎道,或中道而行,可兼含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二义,从全书来看以未发之中为主。 下面我们证明,第 2 章以下,全书的“中”——即中庸的“中”——均可理解为兼未发之中和已发之中;不过所谓未发之中,不是寂然不动、什么都不发,而是指情欲未发、中道而行——正因为情欲未发,所以是中,即中乎道。无论是未发之中,还是已发之中,其指向是一样的,即中乎道。故中之不偏不倚,实指不偏于道,即第 20 章“从容中道”之义。今分析如下: “中庸”一词的本义,书中已有明确表达,即指“时中”(第 2 章“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然所谓“时中”,并不限于“发而中节”,亦可指“未发之中”——如果将未发之“中”理解为过程即循道而行的话。据此,中庸一词实兼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中皆读去声。朱子章句将“时中”理解为“发而中节”之“中”,中庸的词义就窄化了;更重要的是,发而中节与未发之中变得不相干,含义差别太大,不相通。 《中庸》一书提及“中”的 23 次中,除了用于“中庸”这一术语外,其他各种场合包括:“发而中节”、“君子而时中”、“用其中于民”、“中立而不倚”、“齐庄中正”、“从容中道”、“不勉而中”。这些情况下,“中”均可理解为过程,即行为方式,亦即中道而行,既非静态道体,亦不限中节之和。尤其是第 11 章“君子遵道而行”与“君子依乎中庸”并列;第 4 章紧承第 3 章“中庸其至矣乎”,强调行道有过与不及之别,均体现了中庸即中乎道,与第 20 章“从容中道”呼应。 今以《中庸》第 2-11 章为例,说明“中庸”之中实指不偏于道,并无更多深意,既非寂静道体,亦不限“发而中节”。 上表揭示《中庸》第 2-11 章内部关联。从上表可见,第 2-11 章中庸之中均指行为过程,皆有不偏不倚、遵道而行之义。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中”指寂然不动,亦没有证据表明这些 “中”仅限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 三、《中庸》的结构 现在我们来看《中庸》的整体结构。从文本出发,我认为全书 33 章可大体分为如下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慎独(第 1-11 章),即时中、致和,亦即修道。 第二部分:修德(第 12 章至第 20 章“道前定则不穷”)。 第三部分:致诚(从第 20 章“在下位不获乎上”起始,至第 26 章)。 第四部分:至德(第 27-33 章)。 这四部分中,第一、三部分呼应,皆讨论修身,属于内在修身;第二、四部分呼应,皆以立德为宗旨,属于外在修身。第一、二部分构成一个版块,第三、四部分为一版块。从前一版块到后一版块,形成一种递进(故分二阶)。其间关系如下: 就各部分内容看,可以发现各自有如下特点: 其一、第一部分,或更准确地说,第 1-11 章是全书唯一集中、明确讨论中庸的地方,此后“中庸”只在文中出现过一次,即第 27 章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那么,第一部分的主旨是不是可以称为中庸呢?鉴于第 2-11 章中庸一词大量出现,当然可以作肯定回答。 鉴于第 1 章之义按朱熹等人极端重要,今将其内部结构及逻辑关系解析如下表: 上表将第 1 章分成 5 小节,可发现第 1 小节讲了两个“道”之后,第 2 小节特别地强调了道的重要——“道者,不可须臾离也”,这对应于全书第二部分的“君子之道费而隐”,第三部分的“天之道”“人之道”“至诚之道”及最后部分的“圣人之道”。这提示在《中庸》一书中,道比中更重要,不宜如朱熹将中理解为全书灵魂;而中庸之中就其指中乎道而言,亦提示同一思想。 第 3 小节讲慎独,是对前面修道的展开(即讲如何修道),而第 4 小节内容应当是对第 3小节的进一步说明。即喜怒哀乐未发应当是针对第 3 小节戒慎恐惧而来。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就是指“喜怒哀乐未发”。我们要认识到,古人以性、情二分看人性,而没有把情与欲分开,故《礼运》中的“七情”包括欲、恶在内。在《礼记乐记》及《荀子》之《荣辱》《正名》《性恶》中也有例证表明,古人以欲为情的一部分。尤其是许慎《说文》“情,阴气,有欲者”,明确以欲为情。《中庸》极有可能为了语句精炼、可读,用“喜怒哀乐” 来表示《礼运》中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或者以喜怒哀乐四者作为一切情欲之简称。 第 3、4、5 小节显示,与率性相对的修道有两个含义,即慎独和中节。严格地说,慎独、中节均为修道之不同层面,但修道在理论上比慎独和中节都具有更高的位置。慎独强调自反,即“诚其意”(借《大学》说法);中节强调外契,即中乎节。慎独侧重内省,中节侧重外合,一重内一重外;慎独是前提,中节是结果;慎独比中节更基础。如果说中节为中庸之一义(已发之中),那么可以说后面第二、四部分与慎独而不是与中节更相应,这就进一步说明第二、四部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中庸思想之展开。 对于第 1 章的性概念,须注意郑注持《乐记》类似立场,以动、静分释情、性,情为已发,性为未发。朱子承之,以中、和分释性、情,将未发之中训为性,称“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第 1 章朱注)。但未发之中既指过程,可理解即是前文率性,而不就是性(中是动词,性是名词)。圣人率性而行,故率性为圣者之事,对应于后面的“诚者”“天之道”(第 20章);君子修道而为,故修道为君子之事,对应于后面的“诚之者”“人之道”(第 20 章)。率性为未发之中,修道为已发之中。率性者“不勉而中”,修道者戒慎恐惧、“发而中节”。这样全书就有两组概念,分别对应于修身的两个层次(即朱子所谓天之道与人之道): 这两个层次在朱子章句中可以看到(虽略有区别),本文认同这一区分。然而在朱熹看来,中庸之义属于第 2 层次,而不属于第 1 层次;由于他确立了第 1 层次的极高地位,所以不得不牵合二者,让第 2 层归于第 1 层(尤其体现于其“中和说”),而在文本上找不到根据。事实上,将未发之中理解为过程,则两个层次均指向中道而行,这样才可以与第三部分诚明论述相接(兼“自诚明”与“自明诚”),并与第二、四部分的外在修身相呼应。若按朱子做法,将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割裂,一静一动,就与后面“诚者”与“诚之者”分别对应于圣人与君子相矛盾。这是因为朱子以圣人回到“未发之中”,与《中庸》第 20 章称圣人“不勉而中”、“从容中道”相矛盾,后者据朱子属已发之中。 其二,第二部分(第 12-20 章“所以行之者一也”)讲“君子之道费而隐”,论从夫妇到圣王(尧舜文武周公),皆在人伦关系中修德,以孔子答哀公总结。这部分从头到尾未讨论过中庸,既未涉及发而中节的问题,更谈不上未发之中,但确实在修道这个意义上与第一部分相接,也可见作者关注的重心是修道,而未必是中庸。如果第二部分就是朱子所谓“散为万事”,它如何体现了中庸则不得而知,至少文本上并未直接讲中。如果说第 1 章修道指慎独,而慎独乃修身要诀,则第二部分与第一部分的联系得以展示,但这种联系却不是中,而是修身。从第 20章孔子答哀公问政,可以看出孔子以修身为治天下之本,与《大学》宗旨一致。第 20 章内容结构如下: 其三、《中庸》第三部分以诚明为主,而“自明诚”即所谓慎独(依《大学》说法),故诚成为修身关键。可见第三部分对第一部分的呼应重心落在修身上,呼应于第 1 章的“慎独”,而不是中庸(无论未发之中还是已发之中)。即作者在第 1 章强调的慎独在第三部分得到了放大。我们可以说,第三部分的中心思想是诚或慎独,但不可说是中庸或时中。如果说第一部分的重心是中庸,则第三部分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说明中庸,而是说明第 1 章所说的如何修道。 当然,我不是说致诚与中庸无关。若联系第 20 章“诚者不勉而中”、“从容中道”来看,诚明当然与中庸有关,第三部分与第一部分有呼应之处。但由于《中庸》在第三部分并未突出这一联系,至少从词义看,致诚与修道、甚至更具体地说与慎独更相关,而不是与中庸相关。致诚的重点在内而不在外,中庸的重点在外而不在内。事实上,从《大学》以“诚于中”解慎独可以发现,第 1 章和第三部分都是围绕着如何修道、亦即修身这个问题而展开的。修身才是真正的重心,而慎独也罢,致诚也罢,甚至中节也罢,都是在讲修身方法的问题。 其四、但《中庸》的关怀还不止是修身,修身是为着更大的目标而提出来的,这个更大的目标就是治平问题,这一点在第二部分已清晰呈现,到第四部分则彻底展露。因此我倾向于第四部分才代表全书的真正目标,其特点在于讲圣德、至德(甚至天德,并与第二部分讲“达德”相应),特别是其神奇魅力,通过修身确立至德 / 圣德 / 天德,有了德自然而然地会实现治平。 四、以修身为本,以至德为归 由上我们认为,《中庸》一书以修身为本。第一、三部分讲如何修身,第二部分讲修身之活动(外在表现),第四部分讲修身之成效(以第 31、32 章为高潮)。性是天命的,故须率;德是形成的,故需立。率性、未发之中为圣人之中,修道、已发之和为君子之中,其中的核心是修身。修身以慎独为先,慎独以致诚为务,故“诚”极其重要,因为它是作者倡导的关键修身方法。 故修身的最重要目的是确立德。通过修身,确立达德、至德、圣德甚至天德(全书未出现“圣德”一词,但有“德为圣人”语,盛赞尧舜文武周公及孔子之德,据郑玄此书有“昭明圣祖之德”之意);个人立身处世、人伦关系(如孝亲)及治国理政皆因德而有着落(第二部分所论)。总体上看,此书以至德 / 圣德为目标,而不是以中庸为目标。 德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作者认为:一切外在的事功成就,皆为圣德(或称至德)自然而有的功效,即所谓“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这正是第二、四部分的核心思想。因此,圣德 / 至德才是修身的最高境界,而仲尼为圣德之理想典范。我们看到,全书“德”共出现 22 次,包括“庸德”、“小德”、“大德”、“令德”、“明德”、“达德”、“至德”、“天德”、“其德”、“惟德”、“入德”、“贵德”、“尊德”、“性之德”、“鬼神之为德”、“文武之德”、“文王之德”、“德为圣人”、“德輶如毛”等多种说法。 以修身实现至德,君子为关键。君子是修身的主体,没有君子来做,一切成空,故第 27-29章极称君子,有所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等。这些皆是讲修身,但并没有讲到这就是中庸的自然延伸,也看不出是为了实现“中”。第四部分在讲完“仲尼”、“至圣”、“至诚”之后,第 33 章即全书最后一章大量引《诗》,其中“君子”一词出现达 7 次之多,皆体现作者以君子修身立德、从而实现治平的中心思想。 由上可知,《中庸》的主旨确实与《大学》一致,皆强调修德的社会效用,包括齐、治、平方面的效用。作者还认为,所谓圣人之德不是理想道德的刻意设计,更不是大公无私的高头讲章,它只不过是个人最大限度地率其自性(即尽其性)的产物。人能尽己之性,自然可以尽物之性,进而赞天地之化育。所以尽其性当然是诚者之事,然诚之者亦可通过“致曲”逐渐达到。但相比来说,圣人可以率性、尽性,而君子则需要慎独、致诚。 综而言之,全书的关键在于修身与至德、进一步与治平的联系。其内在的线索或可表述为: 修身→立德→外王 现在我们面临两条理解《中庸》的线索,一是以第 1 章为全书总纲,后面各章均为中庸之展开;二是以第四部分为全书目标,前面各章均为后者之铺垫,如下图: 上图代表理解《中庸》一书的两条线索:一条以中庸为核心,贯穿全书,认为后面各部分皆为中庸之展开;另一条以至德为核心,贯穿全书,认为最后部分才是全书重心,前面各部分皆为铺垫。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以至德为核心来理解《中庸》的宗旨,是不是更顺畅呢? 我们知道,第 1 章论述性、道、教的用意是讲内在修身的方法。讨论戒慎恐惧及喜怒哀乐,涉及慎独方法;讨论中和及已发未发,涉及修身内涵。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把首章慎独、中节以及第一部分的中庸作为通向最后一部分圣德 / 至德的途径,即修身方法,可不必将首章作为全书纲领,只是全书起点。将首章与后面第二、三、四部分结合起来,则容易理解首章并非所谓总论,并不统领全书,而只是为全书倡导的修道方法而设。全书真正的重心或不在于首章的中和,而是修道的问题,即后面讨论的君子之道、致诚之方及圣人之道。而全书真正的重心可能在最后部分,即圣德、至德问题。以第四部分为全书重心,可以发现四部分之间明显存在着递进的关系,最终落脚到至德如何确立的问题。也就是说,《中庸》一书的主旨并不是中庸,而是修身立德,同时也是为了“昭明圣祖之德”(即孔子之德)。取名为“中庸”是因为开头讲了中庸,而从全书看,讲中庸只是为了说明如何修道(修身)而已。 当然,由于“中庸”——就其指中乎道而言——确实是本书倡导的积极价值之一,可以说第二、三、四部分所讲的圣人之道或君子之道都包含对中庸的进一步说明,但这不等于说中庸就是全书重心或宗旨。事实是,从第 12 章开始极少再讲中庸或中之道(见后),甚至不讲循道、遵道而行,而后面各章贯穿的修道 / 修身线索,非常重视道和德,但却没有突出中,因此把《中庸》后面各部分理解为第 1 章或第一部分中庸思想之展开是有困难的。 硬将中庸理解为全书宗旨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由于后面各章皆不讲中庸,甚至不讲中(只是附带地讲了几次,见下文分析),我们无法从后面文本(第 12 章以来)阅读中获得中或中庸涵义的重要启示,无法从中认识中或中庸的特殊重要性。更重要的是,文本分明突出强调了圣德 / 至德,讲修身、诚明以立德,这一思路在以中庸为宗旨的后人解读中被淡化。反过来,如果我们将修身立德作为全书的核心思想,就容易将全书贯穿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开头所讲的中、中庸成为后面确立圣德 / 至德的铺垫。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以往学者因此书结构不协调、进而生出此书各部分出于不同作者或不同时代的各种猜疑,似乎也不太必要。所谓结构不协调,是因为想用“中庸”来贯穿全书有困难,但以修身立德来贯穿全书却没有困难。 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如果中庸是指中乎道,那么真正重要的就是道而不是中。中就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范畴的意义,而仅仅是一个助动词(仅读去声)。客观地看文本,可以说,道明显比中重要得多:第 1 章就讲“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第 4 章在讲完“中庸其至矣乎”后讲“道之不行也”,第 5 章更是感叹“道其不行矣夫”,第 11 章讲“君子遵道而行”;至第 12 章以下,文本所讲的“道”包括:“君子之道”、“圣人之道”、“天地之道”、“至诚之道”、“外内之道”、“人之道”、“天之道”、“古之道”、“修道”、“为道”、“违道”、“有道”、“无道”、“至道”、“达道”、“此道”,等等。全文“道”总计出现达 55 次之多,贯穿全篇,充分体现了对道的重视。 小结:中庸是《中庸》的主旨? 1、古人著书多不以篇名反映主旨 例如: ——《礼记》之《檀弓》《郊特牲》《玉藻》《文王世子》《礼器》《明堂位》……主旨皆不能从篇名反映出来; ——《庄子》之《骈拇》《马蹄》《胠箧》……外杂篇各章皆以开头语句为篇名; ——《论语》《孟子》各篇亦以首章关键词为章名。 2、从第 12 章开始,各部分都不再谈中庸 郑玄《目录》云:“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也。”据此《中庸》一书为阐述仲尼圣德而作。然而郑玄同时又说《中庸》之名是由于“记中和之为用”,这可能是后来一切误解之根源。 “中庸”一词第 12 章以来仅出现一次(见下),且不代表所在章主旨。“中”字在 12 章以来也只出现 5 次,每次都只是附带地出现,并未作为中心思想或关键词,其中一次为“中国”。今将第 12 章以来“中”之历次出现汇列如下: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第 20 章。方按:“中”指中乎道,中为动词,以道而不是中为落脚点)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第 27 章。方按:中庸与高明对发并举,可见不以中庸统领一切)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第 31 章。方按:“中”又见,中正之中当指中乎道,中国之中,无特别意义) 总而言之,此书第二、三、四部分的宗旨似与中庸无直接关系。笔者曾将第 12 章以来各章理解为第 1 章中庸思想之展开或延伸,后发现不可通。 3、以中庸为《中庸》宗旨的困难 困难在于 ——自第 12 章以来皆不讲中庸; ——自第 12 章以来皆不以中庸为主旨; ——以中庸为全书宗旨,各部分内容无法贯通; ——若按本人划分的四个部分来看,则四部分之间存在层次递进,以修身为枢纽、以至德为旨归,所谓结构问题亦可化解。 最后补充一点:本文对《中庸》结构的重新划分,基于今本《中庸》一书有一完整、连贯结构这一预设,但笔者并不想将这一预设绝对化。笔者并不否认分析此书各章节可能成书于不同时代、有后人参与的可能性这一研究的意义。 作者系孔子研究院特聘专家,山东省泰山学者,清华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