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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杰:再论“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以孔子、子贡师生关系为中心

http://www.newdu.com 2022-11-11 儒家网 newdu 参加讨论

    摘要:对于“性与天道”,孔子很少谈起。故子贡虽然才智卓绝,且与老师感情深厚,也不能亲聆孔子对此的充分阐释。子贡学有所得后,引以为憾。本文围绕孔子与子贡师生关系这一中心,拟对孔子所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进行新的考察。
    关键词:《论语》、性与天道、孔子、子贡
    《论语·公冶长》记载了子贡这样一句话:“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对此章的解释,从汉代至清代两千多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尤其后一句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更是争论焦点。对此,已有学者做了系统梳理。[①]在古人注疏基础上,今人对此做出了多种解读,代表者有三:其一,杨伯峻先生认为此句应当解释为“老师关于性和天道的言论,我们听不到”;[②]其二,有说此句应当理解为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见解是其个人的创见与心得,学生们在其他人那里是听不到的;[③]其三,有认为“闻”是“知晓”、“领会”之意,此句意思是孔子所谈的“性与天道”,学生们不能得其真传而领会它。[④]这些解释都侧重从文句释义入手,对具体的历史情境考虑不足。如果仔细梳理相关文献,对子贡抱一种“了解之同情”,[⑤]围绕孔子、子贡的师生关系进行考索,则得出的解释与此不大相同。
    一、夫子曾言“性”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此句中“言”字大多认为是动词,但亦有以“言”字为名词者,如南梁皇侃、唐代李翱。皇侃《论语义疏》中道:“夫子之言即谓文章之所言也。性,孔子所禀以生者也。天道谓元亨日新之道也。言孔子六籍乃是人之所见,而六籍所言之旨,不可得而闻也。所以尔者,夫子之性与天地元亨之道合其徳致,此处深远,非凡人所知,故其言不可得闻也。”据此可知,在皇侃看来,“言”为名词,而非动词;“与”字同样为动词,意思为“与……合”。故按皇侃解释,“性”并非孔子所“言”之内容,而是孔子言说时之“性”,它与天道相合。依皇侃之疏,此句当标点为:“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类似的,李翱在《论语笔解》中说:“天命之谓性,是天人相与,一也。……人只知仲尼文章,而少克知仲尼之性与天道合也,非子贡之深藴,其知天人之性乎?”由此可见,李翱也以“与”为“合”之意。[⑥]此二人的观点,古籍中有一些文句可做论据支持,如《后汉书·管辂别传》:“苟非性与天道,何由背爻象而任胸心”,《晋书·纪瞻传》:“陛下性与天道,犹复役机神于史籍”。
    然而,古籍中亦有例句反对此观点。如《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道:“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汉书·张禹传》颜师古注:“《论语》云:‘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谓孔子未尝言性命之事及天道”;《后汉书·桓谭传》:“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这三句中,以“言”为动词显而易见,故若无充足证据,则以“言”为动词较为合适。
    那么,夫子到底有无“言性与天道”?检阅《论语》,可找到一条夫子谈“性”的记载,即“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有学者认为天命即是天道,[⑦]则论语中亦有言及“天道”者,兹举两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据此可知,孔子对于“性与天道”是有言及的。鉴于《论语》中记载:“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则可推断孔子对“性与天道”讲得不多。[⑧]而从“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两句,不难得出孔子对于“性与天道”当有“以行释义”,[⑨]即通过身教告诉弟子自己对此二者的体悟。
    二、子贡当闻“道”
    孔子曾说过:“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那么,是否子贡才智不足,故不得闻“性与天道”。从众多文献资料看,子贡乃不可多得的俊杰,且深得老师倚重,子贡当是闻孔子讲“道”的弟子。《史记》有记载: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同样的,《论语》中也记载子贡是孔子“言语”科的高徒: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
    在外人看来,子贡也是孔门弟子中最杰出的几人之一,楚国令尹子西建言楚王不要给孔子封地时,列举的孔门杰出弟子中首提子贡即是明证,《史记》曰: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率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史记·孔子世家》)
    当孔子于陈、蔡之间被围于野且“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时,他派去楚国求援的弟子是子贡,子贡也不负老师的信任,说动楚昭王兴师来迎孔子,化解了孔子的危机(《史记·孔子世家》)。当“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时,孔子发话让弟子去解救鲁国之难,子路、子张、子石等人主动请缨,都不得到孔子允许,直到子贡请缨,才获得同意,而子贡很好的完成了老师的任务,所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不仅如此,子贡与孔子师生间甚为相得,如子贡曾向孔子这样请教: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贡还曾委婉地打听孔子的心意,如以下两次: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并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两个含蓄的一问一答,师徒都了然会意,可见师徒之间默契甚深,而正是如此,孔子才开子贡的玩笑:“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治长》)
    从相关记载,我们还可以知道,子贡与夫子感情很深:
    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非名也。”孔子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史记·孔子世家》)
    从上文中,孔子临终前责怪子贡来得晚和子贡到来七天孔子即去世,可以推断子贡在孔子心中有重要地位。孔子去世后,鲁哀公为孔子诔文,子贡为老师生前不得鲁国重用而直接表达对鲁哀公的不满,更是唯一为老师守墓六年的弟子,则师徒感情深厚可见一斑。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论语》一书中,据统计,与子贡相关的有三十五章,子贡的名字出现五十七次,都远远高于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则子贡当经常追随老师左右当无疑问。到孔子晚年,子贡仍经常陪在老师身边,[⑩]故子贡当“闻”孔子有关“性与天道”的论述。[11]
    三、子贡何以嗟叹
    对于“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有人释其中的“闻”为“领会”、“知晓”之意,[12]确有一番道理,但《论语》中“闻”字还有明显应当释为“听闻”的时候,如下一例: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从这几句话,可知在《论语》中“闻”并非一定要解释为“领会”、“知晓”,还可看出孔子教育弟子时注意到了弟子们各自的差异,即因材施教。故从“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和孔子以“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回答“子贡问君子”推断(《论语·为政》),在孔子看来,子贡有言过其行的不足之处,而孔子恰恰是重行且批评空言的,《论语》中有许多体现,兹举数例: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论语·学而》)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
    因此,尽管子贡不但才智超群且深得老师倚重,但由于其自身践履功夫的不足,[13]故孔子出于对子贡的爱护,为防止其耽于空谈,显然不可能和其充分谈论“性与天道”。尽管如此,子贡依然孜孜以求: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论语·子路》)
    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以上材料显示出子贡努力向学,而其他材料还表明子贡时时以传承、弘扬孔子学说为念,以下数例即为明证:
    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自贡先后之也。(《史记·货殖列传》)
    自吾得赐也,远方之人日至。(《孔丛子·论书》)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论语·子张》)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论语·子张》)
    行文至此,可知“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一言,乃是子贡学问较为精深后,对孔子所“言”之“性与天道”渐有体悟而发,贬抑自己而突显孔子,蕴含着对老师的崇慕之情。
     四、结论
    “性与天道”问题乃是中国本体论哲学的基本思想资源,[14]结合孔子与子贡师徒言说的历史情境,理清“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文义,不但有助于对孔子学说乃至先秦儒学的理解,而且有助于评判子贡在儒学史上的地位。由以上论证可知,孔子曾言“性与天道”,子贡曾闻“性与天道”。子贡贬抑自己而突显孔子,故言“不可得而闻”。
    注释:
    作者简介:林东杰,男,福建安溪人,厦门大学国学博士,集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思想史、中国社会文化史。
    [①]甘祥满:《<论语>“性与天道”章疏证》,载《中国哲学史》2012年3期。
    [②]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页。
    [③]樊彩萍:《<论语>辨惑或三则》,载《孔子研究》1999年第2期。
    [④]曹海东:《“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别解》,载《孔子研究》2004年第1期。
    [⑤]所谓“同情之了解”,乃陈寅恪先生提倡:“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他进一步解释道:“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附录《审查报告一》,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91页。
    [⑥]甘祥满:《<论语>“性与天道”章疏证》,载《中国哲学史》2012年3期。
    [⑦]傅隶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载《孔孟学报》1974年第27期。
    [⑧]吴光:《探讨性与天道<郭店儒简>的作者归属及其思想辨析》,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⑨]参见李承贵:《以“行”释义:儒家诠释文本的特殊方式》,载《哲学研究》2014年第11期。
    [⑩]杨朝明:《子贡在孔门弟子中的特殊地位》,载杨朝明、修建军主编:《孔子孔门弟子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4版,第442、446页。
    [11]参见吴瑾菁:《何以“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载《齐鲁学刊》2014年第4期。
    [12]曹海东:《“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别解》,载《孔子研究》2004年第1期。
    [13]参见郭美星:《孔子“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探察》,载《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14]参见向世陵:《“性与天道”问题与宋明理学分系》,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原载于 《贵州文史丛刊》2020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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