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研究永远在路上 丝绸之路是一条沧桑之路,在古代交通条件艰苦卓绝的状况下,来回去往都非常不容易,除了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外,还有战争拦截强盗抢掠,一段一段的廊道需要以时间“年月”来度量,而不是以“里程”来衡量,丝绸之路并不是飘逸的丝带和迷人的曲线,更不是驼铃声声、牧歌回响的浪漫之旅,而是一条人类涉足生命禁区的跋涉之路。对两千多年来的丝绸之路同样需要重新回溯,用坚实的积累进行一系列挑战性问题的研究。 自从国家提出“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倡议后, 丝绸之路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各地纷纷召开丝绸之路学术会议,群贤毕至,蓬荜生辉,不仅吸纳了国内名家,还聘任了外国名家,带动了整个学科的建设和迅猛发展,“考古与艺术、文本与历史、诗歌与边塞”均以丝绸之路为主题做了新视野的研究与探讨,不同专业各展优势、联合协同,这是非常值得肯定和鼓励的方向,因为这条道路再次促使我们以文明交融史的眼光看待世界。 这几年各地、各个学校、各个研究机构纷纷推出“一带一路”的丝绸之路研究,成立了不少机构,召开了不少会议,但挂牌隆重,后续无声,虎头蛇尾,声大势小,真正能推动研究和学术发展的不多, 因为丝绸之路是一个综合体的研究,涉及考古、文物、历史、艺术、宗教、科技、文学诸方面,未晓的知识和未知的领域很多,因之,丝绸之路是一个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研究领域,是一个观万幅画、 看万件物的实践领域,谁都不敢说自己穷尽了史料、挖完了文物,如果说学术永远在路上,那么丝绸之路研究同样永远在路上。 国际上普遍公认全球文明中心诞生地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肥沃田野上,将近五千年前,伟大的城市被陆续建了起来,如巴比伦、尼尼微、美索不达米亚的乌鲁克和阿卡德以建筑的金碧辉煌而著称,印度河流域的城市哈拉帕和摩亨佐达罗成为古代世界的奇迹。在东亚中国大地上,夏商的古城也一个个冒出地面,崛起于世界地图上。只是当时人们并不互相认识,极少往来。现在人们推测史前丝绸之路的交流,也不应过分夸大。 左图:内蒙古锡林郭勒出土罗马银碗(圆圈中人物是希腊哲人还是四季神人,至今未解)、右图:1970年山西大同出土 5世纪肖像奖章形窶金银碗底部(肖像人物究竟是谁,未见解读) 在这个地区,世界上一个个伟大的宗教也如雨后春笋般地诞生了,犹太教、基督教、印度教、祆教、佛教、摩尼教和伊斯兰教纷纷如百花齐放。正是在各个语系相互竞争的大熔炉中,一个个大帝国相继兴盛与衰亡,一个个王朝轮流登台与下台,但是展现的是相互连接的世界影响。过去我们往往忽视世界各国的密切往来,漠视欧亚大陆之间的竞争, 并不了解西亚阿拉伯帝国与波斯帝国争夺的余震会影响到东亚中国,不清楚拜占庭帝国与中华帝国之间通过西突厥往来的模式,也不清楚中亚粟特人入华的移民所起到的聚落和连环作用,也不知道中亚草原上厮杀直接带来了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激荡,更不了解西域中亚胡商入华对双方贸易的物价变化以及导致市场上需求的激增。我们的眼光一直局限在自己的疆域内,收缩在东亚一小块土地上。 欧亚之间互相影响的展开,正如沿着中西古道形成交通网络一样,不仅有商人、僧侣、使者、武士、牧民、工匠、画师等参与拓展,还有他们携带的买卖商品与运输的货物,以及思想的交流、文化的借鉴、宗教的传播,但是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走的这条路是东西方沟通的要道,清朝统治下的中国闭关锁国,甚至不知道几千年来自己的祖先一直活跃在亚欧大陆上,直到19世纪末,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庞大的交通网路,才被德国地质学家、东方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冠名为:“丝绸之路”。 近代以来西方学术界的权威们对丝绸之路并不重视。他们认为落后的亚洲和劣等的民族无法与欧洲文明的摇篮相比,更不相信东亚的崛起和亚洲地区的重要。1895年,当斯文•赫定第一次探访塔克拉玛干时,就进入了一个欧洲人全然无知的偏远世界。多亏这一地区的干燥气候,赫定、斯坦因等人才能发现伊斯兰教到来之前的各种文书和文物。随着一个世纪的考古文物不断被发现,他们才意识到丝绸之路沿线地区的重要地位,认识到西亚、中亚、东亚这条文明传播道路的活跃,这是世界中心所在地的真正大熔炉,如果说中亚和新疆是四大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涉及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叙利亚等国家,那么东亚广袤地区构成的交通道路网络状布局,更是将中国、蒙古、朝鲜、日本诸国连接在一起,直到今天,我们才开始意识到西方文明中心诞生地与东方文明中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拓展了新的世界史课题的视野。 洛阳出土神龙二年安国相王孺人唐氏墓壁画(骆驼携带的是丝绸还是羊皮纸?) 历史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源头,了解历史是每个人的基本素质。但是部分中国人包括一些学者的历史知识素养并不高,历史常识匮乏,专业知识狭窄,获取的信息来自影视或互联网文学作品,应付差事写一些与史实有偏离的文章,名曰是多元化解读,实际上是不知历史研究的严肃度和真实度, 目前一些虚构历史挑战了历史真实的底线。 过去我们是“半截子”丝绸之路研究,现在又出现不分时代的纷纷乱象,值得我们反思: 2013年12月3日《西安日报》刊登的《加快打造丝绸之路经济带新起点》一文,为了吹嘘夸耀自己是承载区,说“唐代西市作为丝绸之路起点,占地1600多亩,建筑面积100万平米,涉及酒肆、铁铺、衣行等220多个行业,有固定商铺4万多家,每日客流量高达15万人,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商品流通和货物集散中心,是中国与世界沟通的窗口”。 这些数据不知是谁编出来的,史书记载还是考古解读,都不清楚。 2014年7月21日《光明日报》文化新闻9版《沿着张骞的足迹感受“新丝路”》一文说:“丝绸、茶叶、瓷器曾代表了汉唐时期的先进制造业,中国商人用它们来交换胡椒、胡萝卜等产品。”实际上,茶叶是在中唐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产业,当时喝茶主要是泛白沬的煮茶,用盐“点茶”,从南方到北方也是在贵族世家、官僚士人家中饮用,民间百姓谈不上普遍喝茶,法门寺作为皇家寺院,发现茶碾子就是明证。茶叶作为对外贸易的商品在当时还见不到确切的记载,茶叶贸易到了宋元时才开始广泛起来。唐代与回鹘的绢马贸易并不是后世西南地区的茶马贸易。 2014年11月15日《西安晚报》刊登《范曾50年后回归诗词故乡》一文,范曾对记者感叹道:“西安是座不得了的城市,当年中亚、西亚一直到罗马,在西安的外籍商人有三四十万人,绝对是国际化大都市。”史实本末,这外商数字不知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倪方六《隋唐时外国人以留学中国为荣》一文中说:“中国大规模接受来华学习的外国学生出现在唐朝,日本、高丽、百济、新罗、安南(越南)、琉球以及拂冧(东罗马)、大食(伊朗)等国家纷纷向中国派出留学生或带有留学性质的使臣、僧人。”拂葙什么时候派过留学生?史书哪条史料有记载? 故宫举办《紫禁城与丝绸之路》展览,将明清时代为皇家采购或进贡的西洋玩意作为丝绸之路的珍宝,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说明清严格的海禁政策,即便是陆路交通,也是时常被阻塞切断,在这种背景下无论是陆上、海上都不可能有大规模的贸易往来活动。故宫钟表馆展出的西洋钟、八音盒等统统属于供皇帝玩赏之物,并不是真正的民间实用之物,将皇家采购、外使进献的奢侈玩意与民间正常贸易的实用之具这两类物品混为一谈,不能区分“贸易品”与“奢侈品”,连丝绸之路的本意是贸易之路都搞不清楚,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广州的清代十三行、厦门的鼓浪屿、宁波、烟台、大连等因为19世纪中叶后被辟为对外通商口岸,统统列入海上丝绸之路,明清时期形成的茶马古道也被列入髙原丝绸之路,早已有之的“唐蕃古道”也变成了丝绸之路高原段、青藏段,北京也成了元代丝绸之路“无与伦比的商都”,深圳举办的中俄《丝绸之路历史档案展》将18—19世纪的俄国派遣商队来函、恰克图双方贸易价值清单等都算作丝绸之路“纽带两端”的交流历史,号称“锦瑟万里虹贯东西”,似乎不挂上“丝绸之路”的名号就不是新的研究。还有许许多多信口开河的奇谈怪论,甚至胡诌乱讲,脱离历史实际和正常逻辑,引起很多学界人士的反感,包括许多画展书法展都打着丝绸之路的名义,实际与之毫无关系,被讥讽为成套路的跟风追捧剧。 2010年陕西历史博物馆举办《丝绸之路一大西北遗珍展》时,我请著名文物学家孙机先生为展览图录写序言,他在感言中就指出:“强加给这条道路的某些说法与史实未能尽合,许多无稽之谈有时也会有市场,未免令人啼笑皆非。”尽管孙机先生的某些观点不一定会得到现代某些人完全同意,但是他的批评一直回响在我耳畔,提醒我们对丝绸之路一定要认真研究,作为人类共同的知识谱系需要慢慢解读,这也是我们的共勉、共助、共享。 丝绸之路研究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概念或符号, 不是经济学急功近利的利益获得,而是实实在在的文化遗产的真实再现,需要必备的功课铺垫,需要多年的学养积累,一些奇葩的概念混入严肃的课题之中,只会败坏学术的名声,授人以口实与笑柄,带来无穷的贻害。 虽然历史研究可以存在各种解读,但应该在基本公认的史实上保持客观真实,要注意一些带有引申性的过度解读,甚至是想当然的曲解和随意的穿越,只会带来负面的作用。我们对历史的尊重要逐步恢复,再不能在基本史实错误的情况下随意乱说。不管是“二重证据法”还是新近提倡的图像史学, 都要注意丝绸之路是任重道远的课题,还是那句话“丝绸之路研究永远在路上”。 目前丝绸之路作为一个热词不仅响彻中国,而且远播世界,自然引起了各国的关注,有的心存疑虑,有的冷眼旁观,国际上反对中国“一带一路”的杂音、噪音、乱音也此起彼伏,印度为对抗抵消中国的强大影响力,将其20世纪90年代的“东望政策”(Look East Policy)在2014年改为“东进行动政策”(Act East Policy),还模仿“丝绸之路”构思推出所谓的“香料之路计划”和“季风计划”,从“东望”到“东进”,体现了一个对冲目的:抗衡中国“一带一路”合作倡议。 中亚2015年后由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 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共同组成“费尔干纳一锡尔河廊道”申报丝绸之路世界遗产工作组,正在积极运作。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在“泽拉夫尚廊道”(片治肯特一撒马尔罕一颇肯特)开展申遗工作,特别是他们在费尔干纳一锡尔河廊道未来丝绸之路跨国系列申遗工作“以恢复友好关系为核心” 令人瞩目。这不仅涉及中国粟特移民入华的研究,还联系到十几个世纪来中亚与中国的连锁互动,我们的丝绸之路研究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亟需补课、补脑、补视野。 我举一个最近国际学术界的例子,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一名教授多次到中国学术考察,她推出的《丝绸之路新史》使用了许多原始出土文书和考古材料,这本书的基本观点就是从来没有一条丝绸之路, 这个名字是由一个德国人在1877年发明的,在那之前没有人使用“丝绸之路”。丝绸之路的商队从来不大,通常只有几个人和几匹马。沿着这条道路走的贩卖是地方性的,不是区域性或国际性的。中国从来没有与罗马帝国贸易,在中国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单一的罗马硬币。尼雅隹卢文文书近千件只有一件提到商人,而且商人都被严密监视。中原生产的各种纺织品被运到西北,这是因唐朝政府把海量纺织品作为军饷发放给士兵,这是755年之前盛唐时期丝绸之路贸易繁荣的原因。安史之乱一爆发,唐朝被切断了供应,丝绸之路经济随之崩溃。因丝绸之路艺术而闻名的古都长安,出土的何家村遗宝有100 多件金银器,仔细研究之后发现,几乎没有进口物品,都是本地制造的或出自客居中国的粟特人之手。 进口的珠宝很容易通过陆路送进来。如此种种,不再赘述。总之,她提供的史料说明丝绸之路就是一个编造的迷人故事,是贸易有限、论据不足而被夸大的浪漫之路。 这本书在国际上引起很大反响,被列为高校必读的亚洲教材,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了译本,我们对这类有影响的图书居然无人反驳,还有人叫好吹捧,蒙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根本不知道国际话语权有多重要,更不知道要用扎实可靠的史实回应世界的质疑。我在2017年第2期《西域研究》专门发了一篇文章纠正这位教授的谬误。 国内有个知名教授在2017年4月14日演讲中说:历史上开通和维护丝绸之路的动力是来自外界, 而不是来自中国内部。这条路主要不是由汉朝人,而是中亚、西亚,甚至是欧洲人建立的,动力来自他们。亚历山大的希腊文化和其他文化早都传入新疆,新疆阿斯塔纳古墓中有不少两千多年前的干尸, 其中很多欧洲白种人。张骞通西域本身是出于军事、政治目的,而不是出于贸易目的,历史上中国没有动力进行丝绸贸易,中国没有向外开拓的动力,没有主动利用过丝绸之路,从丝绸之路贸易获利。这和国外教授异曲同调,匆忙结论,完全不了解丝绸之路沿线的考古,不清楚西域的研究成果。片面的曲解着实让人难解。 最近西安与《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等联合举办的“丝绸之路文化行”大型活动,提出“将丝绸之路火种播撒到世界每个角落”,口号颇令人惊讶。目前丝绸之路方面出版著作和发表论文数量猛增,但东拼西凑、粗制滥造、低水平重复和抄袭剽窃现象也层出不穷。如果说丝绸之路研究永远在路上,那么与国际对话的顶尖学者也亟需蓬勃而出。我们需要熄灭学术浮躁之虚火,摒除急功近利之欲望,丝绸之路研究需要求真求实、创新开拓、不断升华的成果,不说无边际的空话,不做无谓的超越,为民族学术尽责,为人类进步担当,丝绸之路研究不仅要“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更要“学术底气,大国视野”,这是我们衷心的期望。 作者:葛承雍,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 注:本文为作者2017年9月6日在《丝绸之路与汉唐文化国际高端论坛》上的发言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