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孔子又重新成为国人关注和激烈争辩的对象,景仰者有之,诅咒者有之,嘲讽者有之,在如是的当下中国语境中,谈论孔子和《论语》,似乎有必要首先来澄清一下我们的解释学处境。依笔者浅见,当代中国的儒学复兴运动,正处在一种方兴未艾但又模棱暧昧的复杂境况之中,不仅在国内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乃至引发了各种各样的争议和疑虑,而且也正在世界范围内引发许多学者的广泛关注,它目前是正在走向良性的发展,还是正处在危险的乱象之中,是一个值得并亟须人们加以冷静反思、不容含混回避的问题。职是之故,我们既不赞同意欲通过全面复兴儒学或将“儒教”重新确立为“国教”来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原教旨主义的文化立场,亦反对仅仅出于给“孔子热”和“《论语》热”降温的理由,故意歪曲或片面地理解孔子的“真相”,进而制造一些“无谓的纷争”的现象。 不可否认,在孔学诠释史上,人们往往带着各种各样的“成见”或偏见来解读《论语》和孔子,在历史上,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成见”或偏见的解读,在以孔子为至圣的观念的支配之下,不仅不能自觉其“成见”或偏见的存在,反而各自皆打着“真孔子”的名义来阐发己见,并将自己带着某种“成见”或偏见的解读视为唯一正确的读法或确解。当现代学者将阅读经典作为一种哲学解释学的问题来加以处理并将隐蔽的“成见”揭示出来之后,按理说,虽然“成见”依然存在,甚至被接受为一种积极参与阅读的因素,但是,我们在解读经典时,却不能再以“真孔子”的名义兜售自己的“私见”。换言之,我们必须具备这样一种清醒的意识,经典文本是向所有人敞开的,任何人的解读都是一种“视界的融合”,而在对经典的视角不同的解读中,也许一种读法比另一种读法更好,但很难说存在一种“唯一正确”的读法。 然而,事实上,借“真孔子”之名来抒发一己之“私见”者,在今天依然不乏其人。譬如,有的学者认为孔子“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而所谓的“丧家狗”,“绝非污蔑之辞,只是形容他的无所遇”,也就是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然而,当持有这一看法的学者一再宣称他“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他是通过“读原典”“看原书”而得出结论的,而且,“一切结论”都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其言下之意亦是“丧家狗”一词隐含的寓意,其实正是要借孔子之名来终结人们对孔子和《论语》的理解和解读,果如是言,则实在有意无意之间有误导世人之嫌疑。 那么,“丧家狗”一词之于孔子,真的仅仅意味着孔子是一位“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吗?依笔者之见,如此界定“丧家狗”一词的含义,并试图从孔子身上读出知识分子的“宿命”,似乎犯有时代误置的错误。显然,这是从知识分子在现实世界中的普遍的边缘化的当代地位和命运来解读孔子的个人际遇问题,而“知识分子的宿命”问题显然还未进入孔子的问题意识,孔子所处的恰恰是一个中国的传统士阶层正在形成和崛起而努力走进政治和文化中心的过渡时代,孔子本人对于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所可能遭遇到的个人际遇与命运也有着非常清醒的自我反省意识,由外在的时势或生活环境所决定的孔子“丧家狗”式的个人际遇,恰恰凸显的是孔子对其所怀抱理想的执着与担当的精神,孔子虽然明知“道之不行”,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在现实世界的人道责任、个人信念和行动上的努力。当有人说孔子像“丧家狗”时,孔子却欣然承认,说:“然哉!然哉!”这是何等的豁达和坦然!我们从中解读出的,与其说是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知识分子的宿命”,毋宁说是一种超越个体际遇之上的、意义更为远大的士人君子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正是这样一种不求在现世求得福报的豁达和坦然,及其为实现其政治理想和抱负而决不轻言放弃,并以行动诠释自己的人生信念、以生命护持自己的道德理想的坚定而自信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态度,激励和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铁肩担道义”的大无畏的决心和勇气。因此,如果说“丧家狗”一词只是用以形容孔子的“无所遇”,那么,所谓的“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知识分子的宿命”,便显然是一种“拟于不伦”的过度诠释, 不过是以己之意妄加于孔子之身而已,而其终结式的解读语式和风格,不仅歪曲了孔子本人的人格形象与精神品质,也是对现代读者的悟性的一种蔑视和侮辱。 然而,诚如美国著名汉学家郝大维、安乐哲在《汉哲学思维的文化探源》一书的中文版作者自序《汉人:叙述的理解》中所说:“《论语》从来不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这也就是说……读者和注释者的人生阅历总是要贯注到解释之中,使对它的每一次攻读总是有特别的和独特的理解。积聚起来的、关于《论语》的注释,使那些最有悟性的读者,能够使此著作的文本在他们自己的历史时刻复活,并充满生命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