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好友聊天,他说自己想不通:为什么学术界很多人喜欢标新立异,动辄“新儒家”“新四书”“新子学”,还有“新二十四孝”“新三字经”“新五经”之类,似乎在竞相追求新异,以“新”为尚。很显然,这些“新”学术情况很不相同,差别很大,绝不可一概而论。不过,这里提出了追求怎样的学术创新、怎样创新的重要问题。学术创新自然必要,但喜欢推倒成说,热衷自标门户,竞相开宗立派,这样的倾向却应该避免,这与学术创新已有不同。于是我借孔子的话回复:“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当然,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只是教育弟子要治正学,距邪说,走正道,“禁入杂学”。这里的“攻”有攻习、学习、研究的意思,定州汉墓竹简本《论语》即写作“功”,与“治学”的“治”意思一样。异端,指背离正道的学说、观念。人们解释孔子这句话,或认为指诸子百家之书,或认为指非“六经正典”的“杂书”,或认为指“虽小道,必有可观者”中的“小道”,可能都不准确。孔子所谓“异端”,应该指无益于国计民生的学说,如《孔子家语·执辔》中子夏所言“奇耦”“气分”与“山书”之类,子贡评论其“微则微矣,然则非治世之待也”。孔子更大的可能是指“言伪而辩”(言论错误而雄辩)、“记丑而博”(记述非义的事物却十分广博)之类的邪说。在他看来,攻习偏离正道的学说有害无益。 孔子斯言,朱熹集注曰“: 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焦循补疏曰:“各为一端,彼此互异。”学术创新不应为“异”而“异”,不应“各为一端”,创新是发展、进步的前提,但创新必须以继承为前提,必须有对传统的理解、尊重与敬畏。几千年来,经过无数仁人志士的实践思考,经过无数有识之士的切磋琢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已经形成为博大精深的体系,指导中华民族更加和睦、更加和谐地共同生活了几千年。不了解这一点,就会在态度上滋生傲慢,在文化上缺乏自信,在学术上舍近求远。 长期以来盛行的疑古思潮,其消极影响仍“余音缭绕”。钱穆先生曾经提醒人们,应该对本国已往历史“附随一种温情与敬意”,不能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不要感到自己站在了“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钱穆先生强调要了解历史,培养民族自豪感,对民族文化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历史上有“游心太玄”的士人,动辄“轻溅唐虞而笑大禹”“非汤武而薄周孔”,对文化没有半点“温情与敬意”,他们的失落自我其实关联着那时的民族文化危机。人们要有对自己历史文化的敬重与热爱,学术研究的客观性要求与敬爱文化并不矛盾。民族发展进步的动力在于文化,民族要振兴,就必须去民族文化中发掘“内力”,钱穆先生认为,“探讨我民族以往二千年文化之积累,使不通乎儒家之说,不究乎六经之旨,是犹登山未跻其巅,涉海未达其岸,终必将晻黯而有所不睹,茫洋而有所未逮矣。”在当年国难深重之际,他敏锐地感觉到古学的价值和保存民族文化的责任,对轻蔑传统的学术倾向持否定态度。 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现在追求学术之“新”,应当注意社会性功能的诉求,应当注意与固有学术认知之间的对话与衔接。那位朋友说得对,如果一个学佛的人说他搞的是新佛家、新经典,他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外道”,是“异端”,是“邪说”,不是正宗。学儒学应该有觉知、有觉悟,不应跟风走偏,不应在古人面前变得傲慢,而应保持尊敬与谦卑。以孔子之“博学”、之“宏达”,尚且能够“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宗圣修学,这是足以令今人深省的文化态度!我们应该像孔子说的“遵道而行”,而不要“索隐行怪”。例如,一个人练功偏了方向,与逆练乱改的九阴真经而疯掉的欧阳锋就犯了同样的毛病? 文化是民族的血脉、灵魂、品格,积淀着民族最深层次的精神追求和行为准则,儒家文化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基本性格。中国数千年的学术文化,内涵着十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价值,例如传统的经、史、子、集分类,四部以“经部”为首,史部以“正史”居先,也都有“资治”“佐治”“赞治”的考量。宗圣、尊师、重道是文明的底线,我们应该对前人的文化总结与创造有“同情之了解”,去发现和汲取其内在精神,而不是汲汲于标旗立帜,追求新异。儒学本来就关心世道人心,从来就没有脱离过生活;儒家以孝悌之道“施于有政”,从没有弃修齐治平而不谈,人们应从国家和民族的宏观层面,着眼于构建当代价值体系,重塑民族精神,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国家软实力,以更宽的视野、更高的境界、更大的气魄进行思考。(作者:杨朝明 原载:《山东画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