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李延寿在《南史》中提到梁代诗论家钟嵘曾向沈约求誉而遭拒,因此在撰著《诗品》时将他与并世诗人相较,指出“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又微,故称独步”,言外颇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意味,借此来报复当初所遭受的冷淡待遇。身为文坛领袖的沈约为人谦退,常以推贤进士为务,不少同侪后进都得其奖掖提携。相形之下,钟嵘的遭遇确实显得极为反常。这件轶事的渊源虽已无从追溯,可即使近乎小说家言,若着眼于其中所呈现的“通性的真实”,似乎隐约折射出沈、钟两人在观念上的激烈冲突。然而稍事寻绎覆按双方的异同离合,不难发现尽管在某些议题上仍存龃龉,但两人的诗学思想多有关涉互通,并不存在截然对立的矛盾。 有一种常见的误解需要先予澄清:钟嵘将沈约纳入中品诗人之列,其实绝无贬抑之意。《诗品序》中早就声明:“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汉魏以来诗人何啻千百,能成为评议的对象,毋庸赘言早已超迈流俗;在此前提下划分品级,也仅代表个人偏好,并未强加于人。作为参照的谢朓、江淹、范云均居中品,也足征彼此间并无轩轾之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依照《诗品》“不录存者”的体例,沈约恰是全书中最后一位辞世的诗人,更可见他在钟嵘心目中具有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 钟嵘在评述沈约时说“详其文体,察其余论”,除了诗歌创作,对其相关议论也非常关注。《诗品》常有精辟深刻的见解,沿波讨源,往往可以和沈约的意见相互印证,很可能受其沾溉影响。身逢魏晋易代的阮籍在《咏怀诗》中每每讥刺世事而语多隐晦,钟嵘称其“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又提到晋宋时颜延之注解阮诗,却因避忌起见而“怯言其志”。沈约在《七贤论》里同样慨叹阮籍不为世俗所容,“故毁行废礼,以秽其德”,对其忧世伤生的苦痛深有体会。唐代李善《文选注》还征引过沈约对阮诗所作的评注,即致力于发皇心曲,探求诗人的苦心孤诣。晋宋之交的陶渊明最初诗名不彰,钟嵘不仅拈出其“风华清靡”的特色,匡正世俗以“田家语”视之的偏颇,更着力表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而此前沈约撰著《宋书》,在《隐逸传》内首次翔实记录了陶渊明的生平遭际,无疑为钟嵘的评价提供了坚实可靠的凭据。刘宋时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的新貌,钟嵘誉之为“元嘉之雄”,对其“兴多才博,寓目辄书”的卓异诗才叹赏不已。沈约的《宋书》虽无“文学传”或“文苑传”,却在《谢灵运传》后特设专论,综述先秦至晋宋期间文学的递嬗演进,盛赞谢氏“兴会标举”,足以“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具有承前启后的枢纽作用。钟嵘与南齐诗人谢朓过从甚密,对其诗有细致入微的考察,尤为欣赏他“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和“善自发诗端”的特色。沈约与谢朓早年同属“竟陵八友”,关系更为亲密。据《南齐书·谢朓传》记载,沈约对谢诗有“二百年来无此诗”的赞誉,推挹之情溢于言表。在《伤谢朓》中,沈约更以“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来概括亡友在诗艺上的孜孜追求。钟嵘对刘宋诗人傅亮的态度转变,恐怕最能证明他直接参酌过沈约的意见。傅亮擅长表策文诰之类应用公文,钟嵘起初并未细究其诗,“今沈特进撰诗,载其数首,亦复平美”,直到在沈约所编诗集中读到傅诗,才决定把他收入《诗品》,避免了遗珠之憾。据《隋书·经籍志》著录,沈约编有《集钞》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所谓“撰诗”或即指此而言。有些学者曾大胆推断,钟嵘还另外编选过诗歌总集,以便与《诗品》所论相辅相成。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在筛选纂辑的过程中,想必钟嵘也借鉴过那几部由沈约编纂的总集。 除了在评议诗人方面意见屡有相合,沈约和钟嵘对创作时必须遵循的基本准则也颇多共识。《宋书·谢灵运传论》描述历代文学的嬗变,指出建安时期的特色在于“咸蓄盛藻”,“以情纬文,以文被质”,曹植、王粲等代表作家则“以气质为体”,其意即情感表达鲜明有力,藻采丰美而又不失质朴本色,据此确立了后世创作的不祧之祖。《诗品》认为诗歌必须“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唯有将劲健爽朗的情感与精巧华美的语言相结合,方能呈现完美的风貌,而充分体现这一审美理想的则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曹植,其主旨显然与沈约一脉相承。晋宋以降有不少诗人热衷于在诗作中堆砌典故,钟嵘对这种“殆同书抄”的习气非常不满。他强调诗歌的本质在于“吟咏情性”,不能为了卖弄才学而窒塞情感的自由抒发。《诗品序》中称引徐幹、曹植、张华、谢灵运的佳句,正因为这些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诗人们对美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受,又能以鲜活自然的语言将其直接表现出来,而无须辗转求助于隶事用典。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也列举过曹植、王粲、孙楚、王瓒的诗篇,推许他们“直举胸情,非傍诗史”,即直抒胸臆而非乞灵事典。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转述过沈约主张的“文章当从三易”,第一项就是“易见事”,同样提倡不使用生僻艰涩的典故。颜之推还提到北朝文人邢劭、祖珽称赞沈约“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此岂似用事耶”,可见他确能将自己的意见付诸实践。 沈约在文学史上尤以倡导四声八病著称,曾撰《四声谱》以阐发其说。据《南齐书·陆厥传》记载,他和谢朓、王融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从而成为中古诗学求新趋变的代表人物。钟嵘也认同诗歌声调应当和谐流美,但觉得只需“清浊通流,口吻调利”就已足够,而四声八病均属人为制定的规则,拘忌过多,有违自然天成的要求。他由此宣称“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直言不讳地予以拒斥。钟嵘对方兴未艾的声律说并不陌生,据《诗品》所述,王融向他评议过前人在探究声律时的得失,还介绍了自己撰写《知音论》的计划;谢朓很投入地和他讨论过诗歌,“感激顿挫过其文”;而他认为前人早就注重音韵,“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实即针对《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沈约有关历代诗人“此秘未睹”的自诩而言。永明声律说对后世近体诗格律的形成确有直接的影响,可毋庸讳言其中仍有许多含混牵附的阐述,容易令人滋生误解,同时还存在不少琐碎严苛的要求,即便是沈约等人也很难一一遵循。钟嵘的指摘事出有因,并非出于盲目懵然的固执守旧。对此提出责难的也并不只有钟嵘,另如陆厥也认为前人“早识宫徵”,“不得言曾无先觉”(《南齐书·陆厥传》),甄琛更是斥责沈约所述“妄自穿凿”,甚至摘取其触犯声病的作品“以诘难之”(《文镜秘府论·天卷·四声论》)。受到质疑问难的沈约也虚怀若谷,相继在《答陆厥书》和《答甄公论》中予以回应。此后直至唐初,四声逐渐出现二元化的倾向,并最终归为平仄两类,而八病也得到简化和扬弃,转变成黏对等规则。在此过程中,沈约和钟嵘等人的往还交流商榷,毫无疑问促进了声律论的反躬自省和补苴隙漏。 (作者:杨焄,系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