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专栏作家俞晓群 《早读与早记》一文中您曾有一个观点:早年读书,最容易检验一个人的天资。能否谈谈您早年的读书情况? 俞晓群:我们家兄妹四人,我最小。记得我十岁前,父亲在家中为我们建立了一个学习室,靠墙放着一张长方桌,我们对面而坐,墙上贴着一大幅墙报,两侧是一副父亲手写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们每人都有一处园地,父亲随时贴上我们的好字、好文章。我的地盘最小,有父亲题字:“无事不调皮,有空就学习。”我记得父亲不主张我们看小人书,他推荐阅读《叶圣陶童话选》、鲁迅《故事新编》以及《中华活页文选》。 我十岁后,父母去干校长时间不在家,哥姐去了农村,家中只剩下我与二姐。那时我读书有两个来源:一是父亲的书被塞在一些麻袋里,袋口封死,堆在床脚旁。我将几个麻袋掏了洞,从里面掏出书来看,基本是掏到什么读什么。记得除去中国经典之外,还有插画本《浮士德》《一千零一夜》。《论语》背得最多,有些至今还会背诵。 您本科是数学专业,硕士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是怎么和出版结缘的? 俞晓群:我是七七级大学生,1982年初毕业时还是分配制。本来已经通知我留校作助教,但有一天老师在黑板上写待申报的名额,我见到第一个是“出版社编辑”。我读大四时就想写书译书,曾经翻译《趣味数学》《拓扑反例》等英文书,向出版社投稿,因此对编辑职业有些认识。见到有编辑名额,我立即放弃留校,申报做了编辑。也可能是家庭与时代的塑造,我的性格中有两个特点,一是争强好胜,再一是接受过“干一行爱一行”的教育。进了出版行业,由茫然到热爱,一做就是一辈子。 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有哪些书或哪些人对您触动比较大? 俞晓群:此前我曾经说过,有七位前辈被我奉为学习楷模,即跟张元济学做人,跟王云五学做书,跟胡适学做学问,跟陈原学做文章,跟范用学做书人,跟沈昌文学做事,跟钟叔河学做杂家。当然书与人不可分,值得记忆的事情,还有梁宗巨与《世界数学史简编》,郭书春与《九章算术汇校本》,王充闾与《碗花糕》,沈昌文与《阁楼人语》,还有他主编《读书》,钟叔河与《走向世界丛书》。 您曾出版《自然数中的明珠》《数学经验》等学术著作,也出版了《人书情未了》《这一代的书香》等和出版业有关的书人书话,并主持策划了很多具有很高思想与学术价值的丛书,如“国学丛书”“书趣文丛”“海豚书馆”等。您的出版理念是怎样形成的? 俞晓群:其一,我想到的是热爱,如陈原先生所言:“一个好的出版人,应该是一个书迷。”热爱读书,痴迷藏书,都是必备的基础。其二,我坚信要想做好一件事情,首先要精研它的历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把阅读出版史,研究出版前辈,作为一项重要的功课。后来撰写小书《前辈——从张元济到陈原》,使我对出版产业的认识得到升华,力求将理想主义与经营理念有机结合。其三,我做出版的工作方法是将策划人放在第一位,将自己放在第二位,这是由出版的社会属性决定的。一个出版人如果没有发现和组织优秀策划人的能力,要想完成更多更出色的出版项目,那真是太难了。我身边优秀的策划人很多,有沈昌文暨脉望团队,有陆灏上海团队,有孙立哲团队,有周山团队,有郭书春团队,有牛津团队,有贝塔斯曼团队,有祝勇团队,有梁由之团队等等,在出版的殿堂中,他们是大厨级的人物。还有辽教社团队、海豚社团队的辅助,我只是一个跑堂的领班,最多只是一个搭建平台的服务生。 《阅读的常识》(辽宁人民出版社)有什么出版契机? 俞晓群:这一组文章来源于我在辽宁日报的“常识辞典”专栏,每月一篇,写了三年。专栏的题目是丁宗皓先生出的,他希望我介绍一些关于阅读的基本知识。我对此题有些胆怯:如何常识,又称辞典?所以最初整理成书时,我起名曰《三年读书记》,出版社审读书稿时,总编辑改名为《阅读的常识》。当时我还是有些心虚,总觉得书中许多论述还达不到“常识”的境界。 《阅读的常识》中,在“读书的方法”一篇,您详细讲述了朱熹、张之洞、梁启超、季羡林、吕叔湘、郑振铎、朱自清等古今名家各具特色的读书方法。他们在读书方法上有什么共同点吗? 俞晓群:总结起来,他们的共同点大约有四项:一是养成性训练,包括家庭教育与自我觉悟。二是师承的影响,所谓人生有限,不讲师承,只靠个人摸索,哪里会有成功者呢。三是自身的修炼,所谓内在讲求天才出于勤奋,外在讲求时势造英雄,但个人奋斗还是排在第一位的。四是追求自成一家,也就是个性发展。 《阅读的常识》的后记中,您提到自己每写一个人物,在阅读人物传记、年谱、全集等方面花费了不少时间,从准备到完成需要二十天左右。 俞晓群:杨伯峻先生说,读一部中国经典需要有三件套,即原文、注释、白话。其实读一位经典人物也需要有三件套:传记、年谱、全集,深一步再读一些评论集。要想弄懂一个人物,花费时间是一件必须的事情。我的受益之处,一是充实自己的思想,二是学习他们的方法,三是了解他们的路径。总之读书学习不能过于功利,患得患失,整体的提升不仅是向前跑了几步,更是上了几级台阶。再者读过之后,用通俗的话说,你与那位名家的关系已经由生人变成了熟人,有了深入交流的条件;由略知一二变为知其大概,由八卦故事变为深入理解。说到八卦,如今在学界蔚然成风,许多文人以此来展示自己的文笔与知识。如此写文章,受众多,受欢迎,但将八卦当做学问的主体,作者的目光偏向猎奇,偏重趣味,偏废思想,偏爱粉丝,就要提醒注意了。 和书相关的很多作品,也体现了您本人的阅读经历和经验,能否概括一下您的体会? 俞晓群:当年陈原先生说,读书的关键是抓住两条主线:书与人。由书去了解许多人,许多知识;由人再去找寻更多的书,有他写的书,有他读的书,有他推介的书。注意,这里的书必须以经典为主,这里的人必须是优秀的读书人。如此往复,你的收益会越来越多。阅读又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知识性、功利性的学习,最为常见。二是漫无目的闲读,对此有许多不屑者,其实此事最让人陶醉,也是读书养成性训练不可或缺的重要方式。三是带着问题阅读,将问题化为阅读的动力,这是我几十年来最常用的方法,其状态如福尔摩斯,如独行侠,如苦行僧,我却独乐其中。 您的很多作品,都是沈昌文先生作序,能否谈谈您和沈公的交情? 俞晓群:沈公是我的前辈,是我的引领者,是我的师父。我跟他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他已经不做三联书店总经理了,但还在做《读书》杂志主编。能够与沈公相识相交,是我一生的幸事。回顾这段因缘,我们的关系发端于三点:一是扬之水的引荐,她向沈公说了我很多好话,沈公很信任她,因此才开始接受我。二是那时辽宁教育出版社有钱而无文化地位,我作为社长有志向而无解决办法。三是沈公离岗,手中留有大批选题与作者资源,如何安置,恰在选择之时。再进一步,以书为例,我们的关系深化于三点:一是《书趣文丛》乃至《新世纪万有文库》,二是《万象》杂志乃至《万象书坊》,三是《几米绘本》乃至《海豚书馆》。凡此种种事情,包容了沈公晚年的全部想象力与生活乐趣。由于观念的吻合,我对沈公所作所为敬佩得五体投地,我甚至说:“论做出版,我可能尽一生之力也达不到他老人家那样的高度了。”而沈公对我的评价呢?他时常会叹道“孺子可教”,几十年就这样走下来。 你们会经常交流读书心得吗?您愿意如何评价沈公? 俞晓群:沈公说自己“不是知识分子,只是知道分子”。他知道的人和书太多了,不停地读书,不停地买书,不停地送书。直到去世前一两年,我们经常请他到京城一些小饭馆吃饭聊天,他还会提前几个小时出来,到旧书店买一些书,拿到餐桌上让我们挑选。他还从自己的书房中选出一百箱书送给我,那些书多而杂,有些多卷本残缺不全,如《费尔巴哈哲学史著作选》《庄子集释》《陶行知全集》等,我整理时经常要到孔网上买书补齐。说到交流,我对沈公是仰视,是学习,是请教。只是我研究数术,他老人家说看不懂。为我的《数与数术札记》作序时,他还调侃我说:“你们这些50后啊,都是神神叨叨的。你连当下的时运都搞不明白,何论古法呢?”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俞晓群:写作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情。一般是为了发表见解,提高声誉,总结经验等。深一步思考,写作会把一个人带入不同的生存方式。一是表达方式,通常有写作与演讲两种,我选择以写为主,以说为辅。二是娱乐方式,业余时间的生活方式很多,通常有读写与散步两种,我选择以写为主,以走为辅。三是排解方式,工作之余,解压的方式也很多,通常有独处书房与外出交友两种,我依然选择以写为主,社交为辅。 您有时间重温读过的书吗?如果有,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有没有一直想读却还没开始的? 俞晓群:所谓经典著作,就是可以一读再读的书。对我而言,反复重读的书,首推《廿五史》。此书我陆续存有四套,两套平装,两套精装,至今已经翻烂了一套平装。应该是我悟性不好,繁事太多,此书我读了几十年,记了几十年,写了几十年,至今还未读完,还会继续读下去,此生恐怕难言精读全书了。还有一些反复重读的书,一是中西方经典著作,因工作之需经常翻阅。二是自己写的书,我也会重读,意在温故知新,也会产生许多惊讶与快感。三是我四十几岁时曾经计划,等我搞完《五行志丛考》,接着搞《天文志丛考》《史事占》,然后再研读《淮南子》。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没有了力气,当年的心劲儿也减弱了很多。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俞晓群:张元济先生或王云五先生。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俞晓群:《周易》《廿五史》《一个人的出版史》。第一本书用于修身养性,独立思考,以待天时。第二本书一生也读不完,生死茫茫,来生可期。第三本书用于对抗遗忘,检讨过去,续写未来。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您最想邀请谁(在世或已故的都可以)? 俞晓群:陈原先生与沈昌文先生。(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