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作家、纪录片导演,现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 去年底您做客《我在岛屿读书》,感受如何? 祝勇:我很喜欢这个节目,首先是因为这个节目没有邀请影视明星,而都是作家、诗人、编辑家和艺术家,有余华、苏童、叶兆言、西川等,都是我敬重的人,多是老朋友,和《收获》主编程永新是第一次见,也是一见如故。大家都在一个平台上,对于彼此的话题都心领神会,没有交流障碍,这一点特别好。第二是拍摄地放在一个小岛上,这个场域很特别,既封闭,又开放,岛上的空间相对封闭,谁都无法轻易“逃离”,反而让话题能够深入,纵横驰骋,无拘无束,状态也十分轻松,谈到的许多内容令我难忘,假如在一个平常的环境里,对许多问题的探讨可以潜尝辄止了,或者是很矜持,不会太深入。对我来说,这次拍摄是十分难得的体验。 节目中您带去了故宫的一本“网红”游戏书——《迷宫》之《金榜题名》。游戏中包含悬疑推理,平时您也喜欢推理小说?我注意到您曾推荐过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 祝勇:我从小就喜欢推理小说,一直是推理小说迷。我在沈阳读小学二年级时,因为哮喘病休学一年,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群众出版社出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伴我度过了那段寂寞时光。那时看的推理、悬念小说还有《希腊棺材之谜》等。我还从广播里收听了一部小说叫《绿色之王》,播讲者是演员王刚,当时他在沈阳军区前进文工团,还没有演和珅。有一次我对王刚老师说我听过他播讲的《绿色之王》,我能准确地说出作者是保尔-卢·苏里采尔,主人公叫雷布·克利姆罗德,王刚老师大惊失色,说那太早了,没想到至今还有人记得。孙甘露《千里江山图》刚出版我就读到了,一看就喜欢。那篇书评是我主动写的,因为我觉得孙甘露老师把一个密室逃生的传统套路翻新了,演绎得太完美了。我猜测许多作家都喜欢阅读推理小说,也都有写推理小说的梦想,至少我有,但至今没能实现这个梦想,它对智商的要求太高,我觉得我的智商不够。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的?童年时期的读书生活是怎样的? 祝勇:1975年我上小学,那时正是“文革”后期。1980年我上中学,新时期文学已经起步。因此我的阅读,从“文革”后期的文学作品一直过渡到新时期文学。尤其上中学以后,我家里订了《人民文学》《十月》《当代》《收获》这些文学期刊,当时有影响的作品,我都是同步阅读的,像王蒙《在伊犁》、冯骥才《神鞭》、铁凝《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刘绍棠《蒲柳人家》、邓友梅《那五》、阿城《棋王》、刘心武《钟鼓楼》、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等作品,都是在这时读到的。我还记得一件奇妙的事,就是《小说家》杂志发表了李国文、从维熙、张贤亮、邓友梅、陆文夫、何士光等作家的短篇小说,题目竟然都是《临街的窗》,这有一点行为艺术吧。现代作家里我那时读得最多的是巴金,最喜欢他的长篇小说《寒夜》,还有《马赛的夜》这些短篇小说,还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不一一列举了。今天回忆起来,都会奇怪当时那么紧张的学习压力下,怎么还有时间读那么多的文学作品。 谈谈您的读书兴趣吧,喜欢什么类型的书? 祝勇:随着年纪、阅历的变化,我阅读的兴趣点也在变化。就像前面说的,我的学生时代读文学作品最多,如今年过半百,仍然读了不少小说,但更多是阅读古书,像《资治通鉴》《纲鉴易知录》《文史通义》什么的,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读古书,读不进去,现在更喜欢古书,还有唐诗、宋词,百读不厌。可能是因为上学的年代,古诗、古文是被要求(甚至是强制)阅读的,所以失去了阅读的快感,今天是主动阅读的,才能发现里面包含着恒久的价值。 很多读者是因为美文认识您,回顾您的文学经历,有过哪些变化? 祝勇:年轻时喜欢读散文,也喜欢写散文。散文抒情性强,直抒胸臆,语言又考究,有创造性,所以非常喜欢散文。后来我与苇岸、宁肯、张锐锋这些作家同气相求,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给散文界带来一些活力,1997年云南《大家》杂志推出“新散文”栏目,我们这批写作者写出的作品就被命名为“新散文”。所谓“新散文”,写作观念是新的,题材却包罗万象,包括表达对传统的认知,比如我以传统手艺保护为主题写《蓝印花布》,以历史城市保护为主题写《十城记》,张锐锋以汉字为主题写《世界的形象》等。这算是我写作的一段历程吧。2002年我写《旧宫殿》以后,写作主题逐渐转向故宫,2011年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后,又写了一系列以故宫为主题的作品,我的写作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直持续到今天。 近年来您以故宫的藏品和历史为主题进行写作,从《旧宫殿》到畅销书《故宫的隐秘角落》《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人民文学出版社又陆续推出的“祝勇故宫系列”(包括《故宫六百年》《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画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等),故宫给您带来了什么? 祝勇:故宫是世界文化遗产,里面凝聚着15世纪以来的中国史,也凝聚着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比如故宫的建筑,建造年代虽然只有600多年,其精髓却直通遥远的《周礼》。紫禁城所遵循的这种空间观念与时间观念,至少可以远溯到河姆渡文化。因此故宫是观察我们民族精神历程的一个特殊的窗口,也是一个独特的写作题材。世界上许多文化遗产都成为文字表达的主题,像雨果写过《巴黎圣母院》,三岛由纪夫写过《金阁寺》。自从我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我就更有责任把故宫写好。我不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使命,但我会努力。 以故宫为原点,您的创作领域在不断拓展,是不是所有故宫的宝物都能激发您的创作灵感?写作上有怎样的规划? 祝勇:冯骥才先生说,在故宫这个文化土壤上,我应该写出大东西。冯骥才先生殷殷期望,令我十分感动。但我才疏学浅,不一定能够如冯先生所愿,写出这样一个大东西。目前我至少在两个方向在做着努力,一个是学术方面,我在写《故宫艺术史》,是一个多卷本,已出版第一部《初民之美》,还有一个是长篇小说,我在以抗战时期故宫文物南迁避寇为主题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国宝》,应当是一部三卷本,那段历史荡气回肠,可歌可泣,完全可以支撑这样一个“大东西”,无论能不能写好,我至少要把它写出来,我经常用托马斯·曼那句名言安慰自己:“只要完成,它就是好的。”我希望能在2025年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一百周年之际出版。 作为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您的阅读和过去比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祝勇:当然,出于本职工作需要,我不仅阅读大量古籍,许多还是围绕故宫的文化与历史,许多是文献史料,还有民国以来一些“故宫学”著作,能搜集到的我都要看,像郑欣淼先生刚刚出版的《紫禁城:一部十五世纪以来的中国史》等等。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写一部对这些前辈的“故宫学”专著进行综述的著作。总之我想做的事情很多。 在故宫系列丛书的写作过程中,最大的感受和收获是什么? 祝勇:不断自我完善。我是在“文革”后期上学,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年代,没有国学童子功,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乃至喜爱都是后知后觉,我的研究、写作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通过写作来塑造作品,也是在不断地塑造我自己,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伴随着写作一步步走向成熟和渊厚。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祝勇:我白天阅读的书籍,古籍、历史学术类著作比较多,睡前阅读就希望轻松一些,因此以小说和传记为主,早年读过帕斯捷尔纳克《人与事》,最近在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丁玲传》《柳青传》《路遥传》,希望了解他们的写作人生,了解这些作家与时代的互动关系。任何一个成功者,在处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上都有非凡的经验。我虽然更关注学术,但对当代长篇小说的阅读量也不小,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像徐怀中《牵风记》、冯骥才《艺术家们》、陈彦《主角》、余华《文城》、徐贵祥《英雄山》、孙甘露《千里江山图》、范稳《吾血吾土》、叶兆言《刻骨铭心》、艾伟《镜中》、邵丽《金枝》等,我都是利用睡前在第一时间读完的,以此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状态,让睡前的时光变得十分愉悦。 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祝勇:欲罢不能。每晚睡前阅读的时候,我自己会限定时间,以免睡得太晚,第二天起不来,耽误了工作计划,所以不能太任性。但每读一本好书,限定时间即将到来,我心里都会升起一种很强的失落感,就像所有的好时光,我都不希望它马上结束。 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祝勇:我反复重读的书不多,《红楼梦》是其中之一,但每次重读不一定从第一个字读起,而是翻到哪页读哪页,可能从某一个片断读起,就像进入一座结构复杂的建筑,每次可以从不同的门走进去,甚至可以从窗子跳进去,不一定每次都规规矩矩走正门。前两年我还重读了《复活》,与年轻时的阅读体验不同,那时是以做功课的目的去读的,现在却是出于内心的需要,更加感佩于它的大巧至拙。它的深刻性与形式感,在今天也独树一帜。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会选哪三本? 祝勇:《庄子》《红楼梦》《唐诗三百首》。 若有机会见到古人,您想见到谁? 祝勇:我想见到苏东坡,与他聊聊此生最后悔的事和最不后悔的事。 假设正在策划一场宴会,您希望邀请谁? 祝勇:卡夫卡。(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