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一多不分”的数理宇宙观
在与西方“一多二元”传统思想结构对照下,《周易》体现的是一种“一多不分”的宇宙观,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生哲学。 我们在中西两大文化语义环境中,可以看到并区分出来的,是数学在西方与《周易》哲学意义中所具有的根本性差别。这也就是说,数学在西方“一多二元”哲学与中国传统“易经哲学”中的意义是存在根本范畴与结构性的差别的。 数学在古希腊哲学中的地位,尤其对毕达哥拉斯学派而言,是一种属于假想的数字力量的伟大、万能和完美无瑕。在假设中,它是人类生活的始因与主宰,参与一切;倘若没有数字,一切皆是混乱和黑暗。我们需要知道,数字具有这样的哲学意义,是源自印欧传统对数学赋予的“一多二元性”,也即数字的形而上学性、本体绝对性、单子个体性、本质性、确定性和单线单向秩序性。 毕达哥拉斯画像 笔者可以用教学中发生的一件事作为例子。自古以来的“万物”一词,是中国特有的“一多不分”宇宙观所衍生的,恐怕几乎所有中国人对这一词汇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他们甚至会说:“这个词有什么新鲜的?”几乎不会有人说:“‘万物’是不准确的,怎么不是‘一万零一物’呢?”但是,我的美国学生就会发问:“如果宇宙之间的‘物’不是‘一万’而是‘一万零一’怎么办?怎么能说宇宙之间的物是‘万物’呢?”他为什么会如此发问?这个发问就是源自一多二元的固有思维,数目必须具有精确性! 但是在汉语或者中华文化这里,数目不仅仅是数字,其更具有文化意义;或者说数目不是原子式、个体性的,而是一种事物变化的情势、形态上的表述。基于这种原因,“万物”就其诞生语境的汉语或文化而言,是一个表述得再恰当不过的宇宙情势。它是数理,而不是数目! 数理即数字的天文地理情势,是一种自然宇宙观的恰当叙述。这是“数目”无法完全表述的。西方数学的数字与中华文化总源头的《周易》“数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数理宇宙观意义上的数字,恰恰在于它的非本体绝对性、非形而上学性,也即在于它的经验性、内在关系性、浑然一体性、一多不分性以及多意象准确性,更是在于它的非单—单向逻辑性[或曰美学性(esthetic)]。 简而言之,《河图》《洛书》《易经》数理宇宙观中的“一至十”这10个基本数字,不是取其数字精确性的哲学意义,而是其本身具有精深要义以及象征性、涵盖性极强的数理。10个基本数字的数理功能的表征为:世界观、认知观、思维观、人生观、是非观。其内涵是生命生生不已的鲜活过程,也是生生关系微妙结合的完美性、祥瑞性,反映着对其有所体认的人的志存高远与广博智慧。 《周易·系辞》在阐释《河图》数理综括的“一多不分”宇宙观时说:“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它是整个天地大宇宙生命的生生不已,可综括为五十五数的千变万化。五十五数本身不是数学含义上的绝对单子个体性数值,而是构成生生不已生命过程的相对稳定形态、情势恰合度的数字表示。在根本含义上,天地生命过程的“成变化而行鬼神”是由五十五数的基本阴阳互配叠加妙合而成,万物变数皆在五十五数这一天地之数的统摄下化生。 数理宇宙观中,除了五十五数这一天地之数,还有一个被称为“大衍之数”的五十数。“衍”即“推演”,“大衍之数”即推演出宇宙共有11520种万物变数的一个可综括天地的用数,即五十。这个五十数是如何得来的?太极:太一;两仪:阳一、阴二;四象:太阳一、少阴二、少阴三、太阴四;先天八卦: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它们之和正好是五十,为“大衍之数”。由“大衍之数”,我们可以推演天地万物的生生变化。 关于“天地之数”与“大衍之数”,《周易·系辞上》有言:“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关于天地数理宇宙观的综括语言!先秦之前,从未有关于“大衍之数”的争论,只是自秦汉起,任何对“大衍之数”的推想,都不曾赢得超过半数人的认可。 进入网络时代后,关于“大衍之数”的解读更是众说纷纭。不过,如果我们站在中西比较哲学的文化高度,从一个独具中国特色、“一多不分”、天地大生命哲学的角度,以数理宇宙观、以生生为本的全息性内在关系态势去理解,对“天地之数”和“大衍之数”作出推想,那么,在大方向上,我们应是不至于出错的。也就是说,这些数字都不是数学含义上的精确性数字,而是中国特色哲学文化的数理数字,是以天地作为大生命过程,在万物化生变化的复杂特殊态势中居于相对稳定状态的参考度数。 数理也是万物万象生生关系态势的稳定度。数理数字是独具中国特色、“一多不分”哲学文化的特有词汇,是一些基本数字同天地万事万物的“基本成相”配合在一起,对数字本身赋予的哲学文化内涵,传达了先贤对生生不已的天地宇宙的深切体认,如:太一、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八方)、九宫、十方、十天干。这些数理词汇,指代的是同一件事,即天地万物宇宙的生生不已状态和情势。 太一,是中国古代哲学文化将天地宇宙视为一个内在相系不分的、浑然一体生命的大过程。 两仪,即这个生生不已的生命过程状态和情势,是阴阳两种态势的相生相克、此消彼长。 三才,是说天地宇宙大生命的延续不已过程,是由三种内在不分之“道”——天道、人道和地道所构成的。所以,我们演绎天地之卦象离不开表征“三才”之道的三爻,三爻六画而成卦。而人道在卦象正中,居于天地之心的突出位置。 四象,是天地宇宙的四种基本成相和其衍生变化的四种基本阴阳之间相生相克、此消彼长的状态和情势,即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四象”既呈现为“春秋冬夏”四季的天然气象,也是“木火金水”四种相联系的事物或四个阶段;或谓“日月星辰”为天之“四象”。在“四象”可对应的诸多天地自然物象中,极为重要的是以“木火金水”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土为“中央”,即“天地”,有天地才有四方。 五行,是万事万物以“木火金水”加上“土”为特征的转化关系形态,综括处于生生不已过程、天地大生命阴阳演变的水(润下)、火(炎上)、金(收敛)、木(伸展)、土(中和),这五种基本特征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的状态。《河图》定下先天八卦的五行之位为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间土。五行左旋而相生,中土自转,以表征万物相生之理,即万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土为德,位中,寓意五行运化,表征先天好生之德。 《河图》与《洛书》 六合,是意指天地或宇宙的更直观词汇,即上、下、四方。其与西方出自人类经验意义、单一秩序的宇宙概念存在根本不同,这尤其体现在“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齐物论》)这句话上,也即不虚构、不设想天地宇宙之外有什么超级绝对力量。此外,“六”的另一重要数理观念是“六爻”,“六爻”是指代天地万事万物的六种阴阳相生相合、此消彼长态势结合成相的基本结构。 七星,也称七曜,即以作为数理宇宙观理解的日、月、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和土星命名一星期的七日:日曜日、月曜日、火曜日、水曜日、木曜日、金曜日、土曜日;除此之外,也有东北西南四方各七、共二十八宿之说。古人有“天圆地方”的观念,以三称圆、四称方,“天三地四”谓“天地之数”,而三+四=七,故“七”即“天地”,可谓一圣数。另有阴、阳与五行之和为“七”的说法。无论如何,如此而与“七”构成的词汇,一般都是表征数理宇宙意义的重要词汇。 八卦和八方,更不必赘言,其指代天地万物八个生生不已的状态和情势,当然也是表征数理宇宙意义的重要词汇。而且我们必须认识到八卦和八方,与太极、两仪、四象、六十四卦,均指代的是同一个天地宇宙过程,指代的是一个大生命的生生不已、周而复始。八卦是按照自然和社会现象的阴阳变化搭配形成的八种组合,以阴爻、阳爻表征它们的深邃哲理意义。 九宫,即八卦的八个方位加上中央。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八卦的方位与“八节”的冬至、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相对应,太阳的运行方位与北斗七星的斗柄皆临四正、四隅,这都是可资取证的自然成相。《河图》《洛书》即按照八卦、九宫布局。四时、四方、五位同八节、八方、九宫,不过是把一年和方位分别进行了四分与八分。《楚辞·九辩》言:“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九”表征阳动,为自然宇宙生生不已统摄之本。《管子·五行》说“天道以九制”、《周易》以阳爻为九,皆指“九”是总体宇宙观的一个根本数理性描述。 最后,十方和十天干。“十”的数理为齐全、完备、极致之意。易,数生于一,成于十。《周易·系辞》谓“天九地十”,万物天生地成之义,此为宇宙生态内涵。十天干同十二地支结合,在中国古代用于纪日、纪月、纪年和纪时,这都充分体现了“十”的数理宇宙观功能。 清嘉庆八年《周易虞氏义》书影 生生不已的生命过程,必然伴随着阴阳关系的时刻变化。而这些变化也必须具有一定意义上的相对稳定性。只有具有稳定性,才会有周而复始、绵延不断的过程性。数理数字是表征万物万象生生关系态势的稳定度;八卦和基于八卦画成的六十四卦本身,皆是天地万物生生关系呈象态势的稳定度。数理数字的呈现关系情势稳定度的功能,尤其突出反映在中国哲学文化的总源头《河图》《洛书》的阴阳两仪参考点数上。它不仅表征着天地宇宙四正四隅、八方九宫的基本布局,也标识着阴阳两仪变化莫测、妙不可言的密切关系。 此外,宇宙万象生态关系具有数理准确性。以数理表征宇宙万象生态关系表现了令人称奇的准确性。如:天地之数五十五同五行之数五相加,恰合六十甲子五行纳音之数。阴阳五行与万物相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各发出十二种声音,按《河图》北、东、南、西、中五位分布五行纳音,共六十纳音。此种情况也可理解为十天干与十二地支按顺序两两相配,从甲子到癸亥,共六十个组合,故被称为六十甲子。 宇宙之大,诸种现象之间错综复杂,而阴阳关系形态和情势无所不有、无所不包,这是超出语言的表述能力的,所以才有八卦和六十四卦这种抽象性、涵盖性极强的符号语言。人们只有在实在的、具体的、特殊的情况之下,对应八卦或六十四卦以符号表征的复杂态势描述,才能从天地宇宙大生命生生不已的范畴意义上理解和阐释这一特殊情况。 基于以上对《周易》“一多不分”数理宇宙观的简明叙述,笔者有以下几点思考分享: 第一,中华文明制度是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周易》的数理宇宙观、生生观、“一多不分”观作为基础的! 第二,我们要小心对待“文明”这一说法。今天我们常用的“文明”一词是西语“civilization”的汉译。我们必须认识到,汉语的“文明”二字与西语的“civilization”并不完全等同。源出《易经》的“文明”,是天人浑然一体之义;而“civilization”则是蕴含现代西方城市化、机构组织、科技手段等物质文化发达含义的语汇。 第三,数理宇宙观彰显的是中国“一多不分”的生生哲学与马克思定义的“科学”之间的打通。就“一多二元”形而上学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而言,二者之间的“打不通”其实表明二者皆不是人类经验智慧性的真正哲学与科学。可以说,不打通不是真哲学,不打通也不是真科学。哲学与科学只有在“一多不分”的结构上才有相互打通的内在联系。 第四,“一多不分”结构的科学不是西方和中国目前流行的、作为“技术”“手段”的科学。科学与哲学是对同一个生命宇宙生生不已过程的两个角度的不同表述。科学是辩证唯物论,哲学也是辩证唯物论。西方有马克思放弃哲学而走向科学的说法,这是不恰当的。其实是马克思拒绝一多二元形而上学哲学,走向非指代技术手段性的科学,也即走向世界观、方法论的科学,此科学同时也是基于人类经验与实践事实的哲学,二者皆是辩证唯物论。 第五,马克思的哲学、科学与《周易》的数理宇宙观是属于同一个体系的科学和哲学,这点最有意义。在《周易》的数理宇宙观基础上,我们又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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