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说,《红楼梦》并非是中国唯一的悲剧,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对于故事的主角来讲,结局都是悲剧。但是,只有《红楼梦》的悲剧意识是最彻底的、最完全的。曹雪芹不是在写个体人物的悲情,他是写出了整体人生的悲哀、整个天道轮回的悲悯。他写: 一个家族再强盛,也如舟行海上,具有随时倾覆的不安全感; 一个社会再富强,也会藏污纳垢,充满瞬间分崩的危机感; 一段人生再富贵,也可能只是刹那芳华的不确定性; 一种人性再高贵,也会承受屡遭践踏的无力感。 甚至,我们所说的这所有的一切,家族、社会、人生、人性,本就都是虚幻的、是暂时的、是转瞬成空的,世间万物,就是一场对于幻灭感的经历。 宝黛的相逢不是走向缘聚,而是缘散(资料图 图源网络) 所以,曹雪芹反而会是最达观的作者。真正的不忧不惧,是走过了夜的黑,接受了路的前方注定日落,可是不影响脚下精彩。就像曹雪芹经受过童年的鼎盛和后来的家道中落,但是在他最落魄清贫的人生时段,依然奋力投入到《红楼梦》的创作中,这里面每一笔的书写,既是他的辛酸,也是他的幸福。他领悟到了人生本质的悲观,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达观。 我们再看《红楼梦》。《红楼梦》里有很多悲剧:家族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兴衰的悲剧、荣辱的悲剧,等等等等。而爱情的悲剧在于:注定了黛玉与宝玉的相逢,不是走向团圆,而是走向分离,不是走向缘聚,而是走向缘散,不是走向欢笑,而是走向泪干。 他们的相逢,就如同黛玉葬花时曾经触景伤情的那些春花的命运一样:挣扎吧,在苦海里无论怎样翻腾也必将被命运吞没;生长吧,一株脆弱的花草无论恩遇多少雨露也必将在寒秋枯萎。 那么,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性的悲剧非常接近古希腊神话的悲壮,就像《俄狄浦斯王》那个故事,俄狄浦斯无论再怎样努力,也逃不开注定要弑父娶母的命运安排。而黛玉和宝玉,他们的相爱越是热烈,就越是要让黛玉泪洒相思,泪洒越多、也就越会让她的独殇早日来临。 如同陷在沼泽,所有挣扎的动作只是带来更快的沉没。 《秋窗风雨夕》开篇就喻示着“秋花惨淡秋草黄”,秋杀时节无可挽回的生命落幕、爱情落幕、希望落幕,黛玉一首诗写尽万事万物的最终归宿。 绛珠泪尽随风逝(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三、神瑛独钓寒江雪 宝玉、黛玉的爱情正值误会重重时,黛玉吟得《葬花吟》,宝玉、黛玉的爱情已经趋于稳固时,黛玉写了这首《秋窗风雨夕》。我们将这两首诗词作比,就可以读出,《葬花吟》中黛玉的悲泣,还含着她极大的愤慨与自傲:“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里面有多少矜持,多少高傲!而她在《秋窗风雨夕》中,只有无可奈何的哀伤和不得不直面命运判决前的平静:“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是在自我解脱地劝慰着:哪里没有悲剧呢?哪里没有花落呢? 这是已经看破,已经认命,是与其挣扎,不若接受。 《秋窗风雨夕》写于黛玉病中,也是宝玉、黛玉正值两情相悦中,所以诗中不再负气了,却有负累了。之前是负气于宝玉为何辜负自己的情;现在是负累于与宝玉的爱情该如何结局。黛玉作《葬花吟》,是她一种负气的表达,而写《秋窗风雨夕》时那种对于伤逝的无奈,应该是黛玉在冥冥中对于未来的宿命,有了预感和接纳。她已经隐约地明白,纵教情深,奈何缘浅,纵然花香,不耐秋霜。 诗中最后一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首诗的最后,黛玉完全没有了《葬花吟》里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埋怨,她知道,如果连生命里那些风刀霜剑的磨难、那些风雨交加的困难也都枯竭停歇了,那就是她的命途尽头、就是她的泪尽将归。到时,黛玉的眼泪没有了,却将换宝玉来泪眼滂沱,泪湿她的斑竹和窗纱。“已教泪洒窗纱湿”,要换宝玉用眼泪来续写他们之间那已经无望的故事,那将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是属于宝玉一个人独白的结局。 神瑛独钓寒江雪(资料图 图源网络) 书中写,黛玉作完这首诗,刚刚搁笔,宝玉就一步踏了进来,当时宝玉的形象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被黛玉笑作像是渔翁。那时宝玉还不知道,他此刻一步踏入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终有一日,他将被放逐在刺骨的寒冬,正像孤舟蓑笠翁,独钓生命尽处的江雪。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