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像 《报任少卿书》是司马迁写给朋友任少卿的一封信。任少卿,是司马迁的朋友,名安,字少卿。征和二年 (前91年),在任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的官职)时,发生了太子因受江充诬陷而反抗的事。太子命任安发兵相助,任安接受命令却闭门不出。事后,任安受牵连被腰斩。处斩前,他曾写信向司马迁求援,司马迁就作了《报任少卿书》回复。《报任少卿书》解释了自己不便“推贤进士”以及无法帮任少卿说话求情的苦衷,特别是通过这封信司马迁回顾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和经受的磨难,阐述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表达了自己为实现理想而“隐忍苟活”的生死态度。 赏析这篇文章,必须了解司马迁的经历。汉武帝建元年间,约公元前140至135年,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到长安做了太史令。司马谈一直准备写一部贯通古今的史书。所以在父亲的教导下,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公元前110年,司马谈去世,临终前,司马谈将自己著通史的遗愿托付给儿子司马迁。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承父亲遗志,当上了太史令,他决心效法孔子编纂《春秋》,写出一部同样能永垂不朽的史著,因此就利用一切时间“绸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就是在国家的藏书处(石室金匮)阅读整理众多历史资料。公元前104年,司马迁主持历法修改工作的同时,便开始了《史记》的撰写工作。 公元前98年,是司马迁著述《史记》的第七年,就在这“草创未就”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李陵之祸。这年夏天,汉武帝派宠妃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讨伐匈奴,另派名将李广之孙李陵随从李广利押运辎重。李陵带领兵卒不满五千人,孤军深入敌人军事要地,与单于遭遇。匈奴以八万骑兵围攻李陵,经过八昼夜的战斗,李陵率部斩杀了一万多匈奴,但由于得不到主力部队的救援,最后矢尽粮绝,不幸被俘。 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汉武帝本希望李陵战死,后来却听说他投降了,非常震怒。汉武帝询问太史令司马迁对李陵的看法,司马迁一方面安慰汉武帝,一方面替李陵说了几句开脱的话。司马迁论述李陵的功劳,本意是想以此来宽慰皇上的心,堵塞那些攻击、诬陷李陵的言论。但汉武帝认为司马迁是利用李陵兵败,诋毁贰师将军李广利没有及时救援,于是将司马迁打入大牢。 司马迁被关进监狱之后,案子落到了酷吏杜周手中,杜周严刑审讯司马迁,使其经受了各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残酷折磨。面对酷吏,他始终不屈服,也不认罪。司马迁在狱中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犯罪吗?我一个当臣子的,就不能发表一点意见吗?不久,有传闻说李陵曾带匈奴兵攻打汉朝。汉武帝信以为真,便处死了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司马迁也因此事被判了死刑。 汉武帝时代,死刑犯有两种办法可以减免刑罚:一是拿钱赎罪,二是受腐刑。司马迁家中贫穷,又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要想活,就只能受腐刑。他也曾想到过死,但他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雄心壮志,就是《史记》还没有最终完成,死,太不划算。他在狱中想了很多,尤其是想到了死的意义和价值。古代圣贤经历苦难之后取得的辉煌成绩,给了他很大启发和鼓励,所以他“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这些内心的思想活动,都体现在报任安书中,其中两段话最为著名,一段是:“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这句话经毛泽东同志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引用,赋予其崭新的价值理念,成为新时代共产党人的价值观。另一段是:“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 《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这段话成为千百年来被人们广泛引用的一段话,成为激励人们从挫折中奋起、在不屈中走向成功的座右铭。司马迁本人受宫刑而著“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也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励志的典故。 公元前96年左右,司马迁出狱做了中书令,大约公元前93年,基本完成了《史记》这部皇皇巨著。《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这封信之后,存世的还有司马迁的一篇《悲士不遇赋》,他恨“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辰”,他认为“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司马迁追求的是有所作为,有所建树,要顽强地体现出人生价值,扬名于后世。 从《报任少卿书》,我们可以看出好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一是事非经过不知难,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有切身体会,也才能得出独树一帜的思想观点和价值理念。二是必须有高远的理想和强烈的事业心,理想和事业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可以支撑我们战胜一切磨难,离开了理想和事业,所写的文章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没有生命力的,只有在理想实现过程中、为事业奋斗过程中所感悟到的东西才是最深刻的东西,形成文字才能如黄钟大吕,千古流传。三是文章是用心写成的,而不是用笔写成的。司马迁的心,若不是这篇心灵表白,谁又能知道呢?《报任少卿书》不仅是一篇文章,更是作者一颗跃动的心! 附《报任少卿书》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昂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昂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合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