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腾讯儒学 张顺平 3月下旬的某天早晨,在北大校园与老朋友北大出版社王立刚聊天,谈到了安乐哲。而大约十几分分钟后,准备离开北大时,在光华管理学院大楼侧,邂逅了为夫人买感冒药的安乐哲,于是约定了这次专访。 按师承的学术谱系来说,安乐哲应该算新儒家的衣钵传人,或者说是海外第二代新儒家,但恰恰在新儒家所最看重和坚持的形上学道统上,安乐哲与他们完全异趣,他甚至说,“我喜欢早期的唐君毅”,“晚年的牟宗三,那种德式的中文,太恐怖了”。 安乐哲教授 或许是对基督教和西方哲学中客观主义的严重警惕,安乐哲特别强调儒学日用伦常的价值,他并不否认儒学的超越性,但反对把它绝对化或变成系统性的理论。他坚持儒学的开放、包容,提出建立批评性儒学而非教条性儒学,认为儒学的意识形态化是一种危险。 作为一个美国人,他对美国民主的问题有深刻认知,因而对以西方民主为参照,从儒学资源出发探求儒家民主路径的努力持保留的态度但仍然鼓励走下去。 尤为难得的是,他既能洞悉美国文化观念的根本,又对儒学有相当的认同,拥有一个比较哲学家的独特优势,并由此深知,中美两个大国具有在文化方面深度沟通的必要和建立信任、合作的可能,并认为这是解决21世界所有问题的充分必要条件。 “我这一辈子唯一的目标,是21世纪如果中国跟美国这两个大国能发生彼此相信、彼此支持的一个关系的话,21世纪的问题可以解决。可是如果这两个大国没有这种关系的话,我们就非常危险!” 儒学最重要的是不离开生活、改变我们的社会 腾讯儒学:儒学有形而上下两个部分,您如何看待他们各自的作用和内在关系? 安乐哲:儒学最重要的贡献,是离不开日产生活。是一个祖母爱她的孙儿,是最普遍的一个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不是一个系统性的、抽象的一个哲学。是教化,要改变这个世界。 你说的不错,有抽象的儒学、理论性的儒学,也有实践性的儒学,在一方面,我们需要抽象的比较学术性的儒学,可是唯一的目标、最终的目标,是改善我们的社会、改变我们的社会,这个是最重要的目标我想。 腾讯儒学:《中庸》和《周易》“系辞”中有很多超越的内容,您怎么理解? 安乐哲:《中庸》是非常明显的一个代表,这个是天人合一的思想。一开始,它是悲观的,现在没有人中庸,我们情况很糟糕,可是它一步一步往上面去,最后三十三章,像贝多芬的第九乐章,是一个Ode to Joy,我们的人类的创造性是多么好,我们可以配天,可以赞化育。 我最新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差别,在80年代90年代有一个学者叫Raymond Williams,他说文化概念在西方是我们最复杂的一个字culture,为什么呢?18世纪,culture变成一个民族的一种行为,到了19世纪,它就变成一个标准,你们中国是civilization,非洲是落后的,中国是传统的一个文化,有这种差异。所以我们现在谈culture wars,我们有我们的传统,speller,可是中国是一个农村性的一个国家,日本也是,韩国也是,越南也是,可是你们创造一个现代主义的词汇的时候,你们不用我们西方的比喻,西方的culture是一个培养,是一个有目的论性的词汇,跟horticulture、agriculture、husbanding,breeding animals是离不开的,是一个比喻。可是中国、日本选择一个对应的词的时候,用文化,不用培养、蓄养,我们人类最大的挑战,是跟这个宇宙“文化”了。是一个非常创造性的,我们不要依靠什么上帝,我们要用我们人类的文化跟人类的经验,文化了。这个很漂亮! 中庸在这个方面有这个代表性。不过西方传教者把它翻成英文的时候,他们看这是非常可怕一个经典,为什么呢?因为把人和上帝联合在一起,这个是骄傲。James Legge把它翻成英文的时候说,这是非常坏的一本书,中国人信仰基督教以后,他们会把这个扔掉,这是不应该看的一本书。 腾讯儒学:中国将宇宙称为大化,就是您所说的与宇宙化在一起。 安乐哲:对,《易经》在这方面有代表性,它不是自然科学的一个东西,而是我们人类跟宇宙有什么最有效的关系,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天人合一的思想。我感觉这是很健康的,带给我们人类最大的挑战,我们有这个创造性,这个也是唐君毅的思想,也是牟宗三的思想,他说人心是创造本身。唐君毅也有一样表述。人心不是一样东西,不是一个本质性存在,是我们的一种能力。我们能离开我们以前做的事,而创造一个新的方向。 腾讯儒学:按学术传统讲,您属于新儒家的谱系,您如何看待新儒家? 安乐哲:我对钱穆、对早期的唐君毅有相当大的兴趣。在我家里,有唐君毅的一个雕像,很漂亮。我非常赞成年轻的、早年的唐君毅。可是他跟牟宗三后来模仿西方系统性哲学,离开儒学的根本,它是人间、民间、不离开日常生活的一种思想。而他们要像西方一样,连他们的语言也改变了,看最后的唐君毅、牟宗三,就变成德文式的中文。受德文的影响,就变成一种非常恐怖的中文。在台湾,你不可以说牟宗三,一定要说牟宗三先生,谁都要拜他。当然他有他的思想,他的思想跟西方系统哲学的思想能媲美,这个没有问题,也能比赛。可是我个人觉得,这个不是中国传统的思想,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那个中文是最难受的,每一句话是三句话。 牟宗三、唐君毅在台大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很喜欢他们,还有钱穆、徐复观,他们几个人完全都不一样,思想也不一样。可是他们唯一的目标,是用中国传统思想,来面对一个被破坏的中国,在这方面他们是相同。 我们的学者已经改变了,可是新儒学的责任还是一样,就是让中国发展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在思想上拯救一个被帝国主义的国家深度破坏了的中国。可是现在的中国不一样,现在的中国要一个自信的中国,要用他自己的文化传统来把他自己发展起来,要变成一个文化的领导者。现在修身、齐家、治国,已经差不多,可是平天下是它最大的挑战。那个天下不是中国,天下是包括性的一个世界。 腾讯儒学:您怎么看待今天一些学者所说的大陆新儒家? 安乐哲:我看他们是很有思想勇气的。我到贵阳去的时候,跟蒋庆见面,他们有一个很漂亮的学校,可是没有学生。他们的目标非常正确,真实的儒学不要离开生活,这个是他最大价值。我在武汉的时候,我拍一个纪录片,英文名字叫Living Chinese Philosophy,要拍什么呢?我要采访郭奇勇,要跟他谈,另外我也要跑到早市跟老百姓谈一谈。郭奇勇说,他们把我当作儒家的一个代表,可是我的价值观是在家庭学习的。我的父母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是他们的价值观是我的价值观。所以儒学是一个活的传统,而不是书里面的一个意识形态。 同时,我们现在的自由民主主义有相当大的一个问题。你看美国,我们的奥巴马,那么好的一个总统,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做不动,他没有办法,没有机会。因为有钱人要控制政治,已经把我们买掉。1986年,最有钱的1%的人,拥有8%的财富;过了一个时代,他们有25%的财富。你没有办法这样子下去。他们已经买了我们。我们看我们要投票,可是投票没有意思,因为他们用法律来控制经济。所以我们现在美国的民主主义是有问题的。 所以,像蒋庆这样提出儒教思想,我看是有问题的。我不一定同意他们,可是我看我们应该往前面走,继续找到一个新的民主主义,而儒学应该有它的贡献。像孙中山他要建立一个中国的民主主义的时候,他有美国的立法院、行政院、司法院,他又加了两个:考试院和监察院。如果我们美国有考试院,美国的政治份子95%不及格,如果有考试院,他们就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他们不够聪明,他们没有什么背景。就是人喜欢他们,他们会讲话。可是最后我们问题非常大。因此我们要继续下去,不要把民主制度当作教堂一样一种宝贵的胜利,我们一定要批评性地把它发展起来。 腾讯儒学:您对参照西方政治制度的儒家宪政说是批评的? 安乐哲:对。美国最大的问题是,它是一个教的文化,而不是一个学的文化。在中国到一个书店,所有西方的东西被翻译成中文,你们对我们的了解很深刻,可是到我们的书店、我们的图书馆,没有最伟大的唐君毅、钱穆他们著作的英译本。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你不学习,如果你不关心,如果你不彼此尊重的话,你要落后。 所以现在的中国要到非洲去,要到南美洲去,这个有点像18世纪的欧洲,是一个新的时间,要把钱投在那边,要跟他们发生关系,要让他们做他们自己。如果是美国的话,它给你什么,它一定有它自己的标准、条件。如果你收我的钱,你必须要这样子改变,变成像我们一样的国家,用我们做你们的榜样,那么骄傲,受不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美国一直没有改变,它一直要做老师而不做一个学生,它就会落后。 促进美国与中国两个大国的信任与合作,这是我毕生唯一的心愿 腾讯儒学:由于社会历史原因,中国大陆经历了较长时间儒学的断代,您认为在今天弘扬儒学有没有创新的需要? 安乐哲:我们去年在夏威夷建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叫世界儒学联合会,我们把越南、韩国、日本、中国都组织进来了,还有欧洲、澳大利亚,还有美国,谈儒学对现在正在改变的全球文化、秩序的影响和贡献。如果用英语说世界儒学联合会,叫World Consortium for Research in Confucian Cultures,加了一个s,因为日本跟越南、韩国不是中国,这个是不同的儒学。所以在一方面,我们要想办法用儒学的思想来解决亚洲的冲突,现在,这四个国家在一方面有一样的成分,可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有他们的冲突。所以我们要看儒学对现在这些问题有什么反应?这是一点。 第二点是,儒学必须改变,这个是它自己的变通,它必须做变通,如果不变的话,它就变成一个意识形态。比如说性别歧视,我们到北大去看哲学系,学生一半都是女生,可是教师都是男生,这个是很普遍的一个现象。在台湾、在香港都是这样,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已经有65年的历史,从来没有一个女教授。这个从现代的立场来看,是一点都不公平的,我们一定要改变。这个一定要有面对的意识,如果儒学要活得下去,在这些方面它必须要得改变。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批评性的一个儒学,我们不要一个教条性的儒学。 腾讯儒学:中国在崛起,美国始终有遏制的思维和策略,可是从儒家和中国传统看,中国的强大一定会对美国造成威胁吗? 安乐哲:我个人觉得有一些中国人,他也要跟美国比赛,中国要变成唯一的superpower。可是,多多少少看中国历史的话,这个不是中国的唯一的目标。Superpower的时代应该已经过去,美国还是世界的superpower,可是这个不健康。我个人觉得中国的目标是一种全球社会的一个目标。中国不是一个国家,中国是一个洲,是一个欧洲、一个非洲,中国不是一个加拿大,重庆的人口比整个加拿大的人口还多。中国不是像别的国家一样,是另外一回事。从另外一个立场,你看现在的欧盟,这是中国2000年以前的一个现象,已经是一个union。中国是多元论型的,这个不是像德国,一个民族要征服世界,这与中国的传统是矛盾的。 可是美国人他们多多少少怕中国,中国要跟我们比,要代替我们,要把我们边缘化。 我这一辈子唯一的目标,是21世纪如果中国跟美国这两个大国能发生彼此相信、彼此支持的一个关系的话,21世纪的问题可以解决,可是如果这两个大国家没有这种关系的话,我们就非常危险! 我在北大发表的《儒学与美国实用主义》,就是为了加强彼此了解,加深彼此关系。儒学和实用主义,是一个词汇,有一样的价值。你们是一个实用性的国家,美国是分裂性的,一部分是实用主义的,一部分是客观主义,因此具有一致的思想基因。 安乐哲明年会从夏威夷大学退休,退休后要搬到北京来住,协助北大出版社将20世纪最重要的100种儒学专著译成英文,在中美两个国家出版,其中包括梁漱溟、唐君毅、费孝通等。 而此时,他正在撰写自己又一本儒学专著《角色伦理学》。 今年10月,在夏威夷大学会召开关于“大儒”李泽厚的学术研讨会,“大儒”是安乐哲喜欢用来称赞别人的一个词汇,这是夏威夷大学第一个关于个人的研讨会,而后会每两年一届继续下去,研讨亚洲和世界别的“大儒”。 腾讯儒学原创稿件,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