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文瑞 孔子是著名教育家。从他开始,中国有了私学。更重要的是孔子的教育思想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管理思想,而且对后代影响深远。中国传统管理的正当性,源于“天地君亲师”,其中“师”的权威是孔子奠定的。天道、父道和君道,形成三代的社会治统。而随着春秋以后治统的紊乱,师道开始上升,承担起为国家训练官员、为社会培育君子的重任。权力属于治统,道义属于道统,师道成为道统的标志。孔子作为师道的代表,发展了中国传统中以教化为主的治理模式,并在其教育活动中身体力行。君子的培育通过诗教、礼教、乐教进行,古代管理的人本理念和价值趋向,蕴含在孔子的教育思想之中。 治统和道统 中国古代有著名的“天地君亲师”崇拜。如果用韦伯的“解释社会学”方法来分析,这五个方面,无疑在中国人心目中具有很高的权威,它反映了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基本信条,各种社会活动的正当性与合法性,无非来自于这五个方面。中国传统的“治统”就是由此形成的。理解中国古代管理思想,尤其是理解中国传统的组织行为,应当对“天地君亲师”的内涵有所展开。 在这五个方面中,“天”和“地”的崇拜,是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准则。在古人看来,天覆地载,这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天道神秘莫测,大地厚德载物,人类在天地面前是渺小的,一切都要受天地的支配。人的生存和发展,都有赖于天地。相比而言,人类对脚下的大地多少还有一些经验感知与了解(但依然会对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感到奇妙),对于头顶的上天,却知之极少,尽管人们还不完全清楚上天到底有多么大的能耐,只能以“无际”、“无垠”、“高不可测”等词汇来形容,但会认为是上天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商周时期对天的崇拜和对天命的敬畏,与人们早期对气候和星相的感知,以及无法解释的各种灵异现象纠合在一起,在古人的知识体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所以,从支配人世的“天命”,到弄清天命与人事的边界,“究天人之际”成为古代人的知识期望。春秋以后,对“天”的人格化探究,形成了“天理”、“天道”等解释;对“地”的结构化探究,形成了五行生克等解释。后世的儒学,在先民经验性的天地崇拜基础上,逐步把天理系统推演为先验的公理体系。而政治统治的正当性,要溯源于天,后代皇帝最终把这种正当性概括为四个字—“奉天承运”。天地崇拜向民间的渗透,形成了老百姓“头顶三尺有神灵”的敬畏。 相比之下,“君”和“亲”的崇拜,是处理人类自身社会关系的准则。君和亲方面的知识,与天和地方面的知识相比,其经验性远远高出先验性,它来自于人类社会的自身活动。正是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构成了初民社会的初级群体。随着部族国家的形成,“君”占据了统治地位,由君臣关系和官民关系构成了早期国家的次级群体。由于中国古代国家的形成路径与希腊罗马不同,夏商周三代并未像欧洲那样摧毁氏族部落制度,恰恰相反,国家的建立充分运用了部族资源。无论是文献资料还是考古资料,关于三代时期都有大量部族国家的证据。所以,以血缘和亲缘为基础的部族关系,扩散到大夫、诸侯、天子的“家→国→天下”统治模式之中。中国社会经过“亲贵合一”的路径,把二者结合起来,以家国同构的方式奠定了部族国家的基本体制。“通古今之变”,实际上就是对君亲治道演化的经验归纳。在这个过程中,亲本来优于君,“父道”先于“君道”。但随着国家势力的增长,亲逐渐让位于君。在血缘之亲让位于地位之君的过程中,父道的原则不断向社会弥散,亲族关系首先泛化到村社聚落,然后泛化到诸侯国家,“国人”和“野人”之分,实际上就是亲族关系在国家中的边界。尽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只要同姓就“五百年前是一家”。古代的社会治理结构,就建立在这种关系上。正是这种关系,形成了今日“差序格局”的源头。 天地君亲四者统合,构成社会的治统,表现为三代的礼治体系。然而,到了春秋,这种治统受到社会变化的严重冲击。君上和亲长不但不再具有绝对权威,而且其地位发生了剧烈变化。以下犯上的篡弑屡见不鲜,保障社会秩序的制度礼崩乐坏。在现实利益的驱使下,疏可间亲,下可凌上,高山为谷,深谷为陵。在这种社会大变动中,如何实现治统的稳定性,调整治统中的变化因素,“师”就成为其中的一个关键。 师的称谓在商周就有了,属于当时由贵族担任的官职,以掌管礼乐为主。在政治体系的演化中,师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地位不断上升,后来终于成为调整社会秩序的指导者。在西周,师道已经有了雏形。《尚书 · 无逸》载:“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大意是依赖训导教诲治理国家,没有师长的叮咛教育和谏诤劝诱,就可能导致行为偏失。在西周,师的本义是官长。孔颖达说:“《周礼》立官多以师名,师者众所法,亦是长之意也。”“治民之谓君,教民之谓师。君既治之,师又教之,故言作之君,作之师。师谓君与民为师,非谓别置师也。”(《古文尚书》孔疏)。官员教育民众,即为师。当然,这种以官方身份对下属和民众的教诲,有官方权力的支撑,有居高临下的势能。但是,官员的教诲训导,不仅是上对下,还包括下对上。《国语 · 周语上》载邵公谏周厉王曰:“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 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在这里,从公卿到庶人,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规劝教导天子,以保证天子的决策可行不谬。这种下对上的教诲,正与儒家强调的子女规谏父母相合。而下对上的教诲,显然不是依赖权力发挥作用,而是依赖师长的知识中包含的道义力量。道义在师长手里,成为师道的萌芽。 商周形成的礼治体系,依赖于德治。君道要求“尊尊”,父道要求“亲亲”,然而,从三代到春秋,这种“尊尊”“亲亲”的秩序往往被破坏,人们看到了太多的君不君父不父、为君不正为老不尊现象。社会上缺乏谦谦君子,所以,孔子创立的儒学,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为国家训练官员、为社会培育君子的重任。师道由此得以彰扬。从孔子开始,师与官分离,政与教分离,私学的师长,没有官师合一时代的势能可倚,没有制度权力保障教诲的进行,君亲官长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没有了以势压人,只能是以理服人。而周礼形成的治国体系,必须以礼制教育为基本方式。政教在身份上分离却不能在内容上分离,这样,“贤贤”就成为“尊尊”、“亲亲”所不可缺少的信念支撑,没有贤贤,尊尊和亲亲就失去了正当性。师道由此迅速发育成长,师傅也可称为师父,孔子成为师道的代言人。到战国后期的荀子开始,师取得了与天地、君父并列的地位。“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 · 礼论》)荀子还说:“言而不称师,谓之畔(叛);教而不称师,谓之倍(背)。”(《荀子 · 大略》)《国语 · 晋语一》也有“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君食之,师教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师道尊严在这一阶段开始萌生。到秦汉时期,把天地君亲师并列的说法在《史记》、《大戴礼记》、《白虎通义》中都已经出现。这种传统一直发展到明清时期,“天地君亲师”不但官方倡导,而且深入人心,变成了民间敬奉的牌位。 师道的形成,与社会管理中的教化需要紧密关联。师道形成了中国的君子养成之道,同时也奠定了传统管理方法以教化为主的倾向。这对中国的管理思想影响深远。至今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式管理强调规制,中国式管理强调教化,这种差异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无意识层次,成为各种管理行为的基本取向。比较中国和西方尊“师”的差异,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师道在中国的特殊作用。西方也尊师,但他们对师的尊重是一种职业尊重;而在传统中国,对师的尊重等同于对父的尊重。所以,传统中国不可能诞生“吾爱师,吾更爱真理”的说法(表面上中国有相似的“当仁,不让于师”一语,内涵却不一样。因为师道要承载道义,而仁是道义的基本内涵,一旦师有背于仁,就意味着师已经丧失了其合法性。正如君要守君道,丧失君道的桀纣被孟子称为“独夫”而不再看作君王的道理一样)。当然,西方也有尊师如父的,但那是特例;中国也有背叛师门的,却属于十恶不赦之大罪。至于历史赋予师这种神圣光环该如何评价,以及现代要不要变革,是另一个问题(对师道尊严的解构,从鸦片战争中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实际上已经开始,以夷为师限定了师只传技艺不传道。刘刚、李冬君的《通往立宪之路》一书对此有所说明)。实际上,随着中国进入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以职业观点来对待师,已经成为社会大势。然而,了解中国传统管理思想,则不得不看到师在古代的特殊地位。以现在眼光看,中国传统中师道的神圣,一方面给予师以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把师架上了历史的祭坛,即成为“牺牲”。庄子在师道兴起之初就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对师道的源流,唐代韩愈归结为道统,而且给出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的序列。不管这一序列是否恰当,其中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孔孟之前,道统与治统是合一的;从孔孟开始,道统与治统的承载者分离(庄子称为“道术将为天下裂”)。所以,真正的道统源头,要从师取得与君亲并列的地位算起。章学诚称:古代道寓于器,官师合一,后来治与学分离,官师相分亦不得不然者(《文史通义 · 原道》)。从二者分离以后,统治者身份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来自血缘与地位,但其行为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要通过师长承载的道统来论证。道统对治统的制约,在社会上,最终形成了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在家族中,师父并列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口碑箴言。要把握中国传统管理思想,师道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培育君子与管理 孔子开创的私学,教育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培育君子。君子一词,在《论语》中出现过107次,可以说其频率是相当高的。韩愈把师道概括为“传道、授业、解惑”。实际上,传道授业解惑只是途径描述,通过这些不同途径要达到的目标是育人。而在育人方面,孔子是当之无愧的先师。 君子一词在西周就已经大量使用,但早期的君子之称是社会等级的标志,同庶人相对应。《诗经》中君子一词出现相当频繁,达一百多次,基本上是指社会地位而不是道德品质。当然,西周的德治,强调君子应当具有良好的品行。然而,应当具有和实际具有不是一回事,上等社会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硕鼠”和“南山雄狐”。西周的礼治体系,只是给“上等人”提供了成为君子的更多条件和机会,并不能保证统治集团人人都能成为道德楷模。有时,《诗经》中使用君子还是一种讥讽,如《伐檀》的“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就是一例。不过,当时人们对君子应当具有的品德已经形成了社会共识。即便是《伐檀》中的讽刺,也是以君子的应然状态与实然状态相参照的。 春秋时期,社会秩序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的社会等级被打乱。面对这种变化,社会如何治理?孔子认为,治乱在人,社会的混乱,在于道德的堕落。从此,“有治人无治法”的思想,成为后代儒家管理思想的滥觞。这个“治人”,就是君子。能否成为君子,不在于是否身居高位,而在于是否人格高尚。与在政治思想上以仁释礼相应,孔子在君子一词的使用上,开始把君子这一概念由身份推向人格,即把身份秩序转变为道德秩序。不具有道德水准的人,应当排除在君子之外,归于小人(个别言辞如《先进》中的君子野人对应之语,孔子依然保留旧义采用了身份性的划分标准,这恰好说明正是孔子进行了这种语义转变)。由此,孔子说的君子,同西周前期的君子,在解释顺序上打了个颠倒。西周的君子是因为其社会等级在上而应当具有良好的道德,孔子所说的君子却强调因为其道德的高尚而成为社会的楷模。在孔子的大力倡导下,君子由表示社会地位的等级概念,转变为表示道德品行的人格概念。这个转变意义重大,从此以后,君子小人之辨就成为社会管理的要旨。区分明君和昏君的基本标准,就是看其“亲君子,远小人”还是“亲小人,远君子”;历代治乱的基本逻辑,就是看贤良在位还是奸佞当道;而治国理家的根本,就是培育上位者的君子人格。“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是否属于君子,要看是否具备了仁、义、孝、友、忠、信、宽、恕、恭、敬等品德。 君子不是天生的,而是养育出来的。西周的君子,要通过官学体系传授“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孔子办私学,依然要教给学生六艺。不过,时代的变化使孔子对君子的解释由身份转向人格,也使孔子对六艺的关注由外在形式转向内涵。例如,同样是讲礼乐,有些人仅仅重视礼乐的形式而忽视其内涵,讲五礼,更多地关注其仪式器物而忽视其情感仪容;讲六乐,更多地关注钟磬音色而忽视其和谐功用;至于射箭驾车,相当多的人仅仅把它们看作一种技术;书法的六书,实用技能的九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实用性而非思想性的。孔子对这种倾向十分反感,反问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就连射和御这两种实用技术,孔子也要强调其养育人格的意义。关于射箭,孔子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八佾》)强调君子以谦让为美德,反对竞争,认为如果非要竞争的话,那么射箭就是最恰当的。因为射箭肯定要争是否中靶,然而,即便是这种志在必得的竞争,也要谦让对方优先,遵守规则,登台、下台、射箭后的饮酒,每一步都要揖让。负者饮酒,更是体现了对失败者的尊重。显然,与其说射礼是培养竞争心态,不如说是培养谦谦君子。而这种谦谦君子,正是竞争公正性的必要保证。否则,没有“费厄泼赖”的竞争,就会厚黑横行。正是孔子对六艺内涵的展开,使君子的标准变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六艺成为道德仁义的载体。 《论语 · 先进》中有一段很有名的对话:有一次,孔子同他的四位弟子聊天,问各人的志向。子路回答说:千乘之国,外有强敌,内有饥荒,我去治理,三年可以御敌。孔子笑了。冉有回答说:纵横几十里的一块小地方,我去治理,三年可以富民。孔子没有点评。公西华说:我愿意不断学习,做一个祭祀或者盟会的司仪,不失礼节,心愿足矣。孔子不答,而是转身问正在鼓瑟的曾 晳,曾晳 放下瑟起身答道:我的志向与前面三位不一样,暮春季节,有五六位朋友、六七个孩子一起郊游,在沂水里洗浴,在舞雩台上感受春风,唱歌咏诗,载兴而归。孔子喟然叹道:“吾与点也”(我赞同曾晳 啊)。前三人出去后,曾 单独留下问孔子:他们三人的志向如何?孔子回答说:各言其志而已。又问:先生为何笑子路?答:为国以礼,子路毫不谦让,所以笑他。又问:难道冉有说的不是国家?答:纵横几十里也是国家啊。再问:公西华说的不是国家?答:宗庙祭祀和会盟,正是国家大事,如果公西华说的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对这段对话,历来有多种解释。但从常情推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子路在孔门子弟中最莽撞,孔子对他呵斥也比多,他率先发言而且志大气粗,遭到孔子哂笑,所以其后弟子越说越小,以显得谦虚。然而,在孔子看来,前三位弟子的对话,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小,但涉及的问题越来越重要。子路的“有勇知方”,是强国之路;冉有的“可使足民”,是富国之道;公西华的礼仪主持,是文明象征。这三位弟子仅仅从表面上看大小,似乎越来越谦虚,实际上都属于治国安邦的大事。他们的失误,是只看到大小事务的表征,而没有看到判断大小的内涵。第二,关于“吾与点也”,历代解释更为混乱,本文认为,这正是孔子人本思想的一种表达。从强国到富国再到文明,都离不开人,所以养育君子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孔子把治理国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教育上,而他所说的教育,不是简单的知识传授,更不是僵化的记诵朗读,而是潜移默化的人格培育。“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情境,曾晳 说的可能是春游,而孔子想到的更有可能是教化,所以才会引发喟叹。孔子的教学,经常以这种带上几个学生郊游聊天方式进行。如何把弟子培育成真正的君子,这是孔子竭力而为的。孔子一直认为,育人是治道之本。例如,当“达巷党人”称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时,孔子以射和御比喻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古代的兵车上有射手和御手,御手是为射手服务的,成名的是射手。孔子这句话,就相当于现在说的甘当人梯,可以作为孔子教育思想的又一旁证。 清朝张履祥认为,上面这段对话中的四子之言是治道先后,治国首先需戡定祸乱,其次要富足衣食,再次要施行教化,“化行俗美,民生和乐,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晳 之春风沂水,有其象矣。”(《论语集释》引张履祥《备忘录》)李泽厚也对这种说法感兴趣却觉得牵强,李零则高度认同这种说法。不管这些争论有多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孔子从事教育,培养君子,是同治道紧密关联的。治道的先后顺序,从孔子适卫时同冉有的另一段对话中也能得到旁证。“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而践行这一治道的,非君子莫属。 《论语》开篇,就谈到了学习和君子的关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李零把这段解释为老师对研究生的入学训导,倒也别具情趣(见《丧家狗—我读论语》)。这三段千真万确都是说学习之乐,自己学而时习之是一种乐趣,有朋友来共同学习也是一种乐趣,外人不了解你更不值得生气,而是自得其乐。由此可见,孔子特别强调“学以为己”。甚至可以推论说,君子小人之别,不在是否学习,而在“学以为己”还是“学以为人”。这一思想,显露的是教育,隐含的是管理。从教育来说,只有培育出学习乐趣才可实现教育的目的;从管理来说,只有自我管理才可走向真正的管理。由此,孔子把外在的管理措施内含化。例如,礼仪的重要功能是对人们行为的约束。而孔子看来,礼仪教育,只有完成由外在约束向自我约束的转化,才是真正掌握了礼仪。如果说,20世纪的西方管理学,是从泰罗的科学管理走向德鲁克的目标管理,是从官僚组织走向自组织,是从外在约束走向内在约束,从管制走向自治,那么,中国的管理思想,在起步阶段就由孔子奠定了自组织和自治的基调。当然,这种“学以为己”的自治与现代“自我实现”的自治有许多不同甚至有重大差异,但其隐含的旋律具有相似性。正是这种相似性,诱惑着人们去“复古”,去寻找传统中的管理智慧。 出于道德培育,孔子的教育科目包括了多个方面,但依然有轨迹可寻。大体上,他主张以诗教起步,以礼教立人,以乐教成全。他设定的君子培养顺序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孔子曾经对子路说了“六言六弊”,以说明学习与养成君子的关系。“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好知(智)不好学,其弊也荡;好信不好学,其弊也贼;好直不好学,其弊也绞;好勇不好学,其弊也乱;好刚不好学,其弊也狂。”(《阳货》)仁、智、信、直、勇、刚,都是君子应当具备的美德,然而如果不学习,即便是美德也会发生偏差。有仁无学,难免被人愚弄;有智无学,就会流于小聪明;有信无学,则会守小信而失大义;有直无学,肯定偏激尖刻;有勇无学,就会犯上作乱;有刚无学,则会狂妄自大。所以,君子品性的养成离不开学习。 在孔子的教学中,《诗》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不学诗,无以言。”(《季氏》)他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所谓兴,就是引譬连类阐明事理,掌握汉语表达的基本能力;所谓观,就是了解民俗风情社会动态,以民谣“段子”观察社会;所谓群,就是嘤鸣求友形成共同体;所谓怨,就是谏诤讽喻承担社会责任。所以,学习《诗经》,正是近事父兄、远事君上的基本途径。如果细读《左传》就会发现,无论是君臣之间还是外交场合,开口就引用诗句是春秋时的普遍风气。而学习《诗经》的作用,也要表现在从政上。“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至于“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正好反映出学习的不同境界和不同程度。假如有学生读了《硕鼠》说,我看不出这篇诗的讽喻在哪儿?老师就可能会调侃说,起码你能知道老鼠了吧?这种教学方式极为重要,它奠定了中国教育传统中的感悟性整体理解方式,不主张那种把文字掰碎揉烂的分析理解方式。孟子把它概括为“大而化之”。所谓大而化之,本义与现在常见的用法相反,并非说那种含糊模棱的马马虎虎,而是说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高屋建瓴。即所谓“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 · 尽心下》)。 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孔子告诉学生,诗经有哪些代表作,《硕鼠》的主题是什么,段落是如何划分的,其中的实词虚词如何用,有哪些语法值得记住(这种教学方式,正是西学传入中国后形成的,不是本土固有的,即便是小学的训诂考订,本土方法也完全不同于欧美方法)。这样的教学,就完全失去了学习的意义,学生也不可能做到“学以为己”,只会关心老师怎样考试,哪些必须背诵。孔子的教学方法包含着中国古代的管理本质,即整体式管理(必须注意的是:这种整体式管理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宏观管理,西方的分析式管理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微观管理;西学方法嫁接到中学的副作用,值得进行“水土不服”机制的发生学研究)。按照西式方法处理中国元素,就有可能让学生记住鸟兽草木之名而忽略了诗的兴观群怨功能。在中国式大而化之的教育背景下,中国的管理者,谈及战略,不是“隆中对”式的宏观视野,就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帝王谋略,而绝少有迈克尔 · 波特式细密的五力模型分析。可以说,正是孔子的师道,形成了中国管理的无意识层次的行为模式。中国的道理是感悟出来的,而不是析解出来的。 当然,这种学习也有可能出现下述情境:学生明白了道义,却并不按照这些道义做事。读了《硕鼠》知道硕鼠的可恶,但并不以硕鼠为非,甚至还有可能像李斯那样去争取做个仓鼠。但这并不构成反对这种学习的理由。掌握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具有了通彻明悟的聪颖,并不保证一个人不会为非作歹,但不能因为有人为非作歹而放弃对是非的判断和对道义的领悟。学习能够解决许多问题,但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孔子对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无可奈何,后代的儒家寄希望于用孔子学说解决一切问题,这是儒学发展的一个陷阱。许多身为帝王师的学者一旦实际从政,往往是悲剧性后果,与此不无关系。所以,师道与治道紧密相关,但师道又不等同于治道。孔子的诗教养育出的君子,往往不是卓越的经理人。在具体操作的细节上,比兴式的诗意是行不通的。中国式管理向精细化方向的发展,往往就卡壳在这一无意识层面上。 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学礼,无以立。”(《季氏》)孔子还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所以,孔子培育君子特别强调礼教,而学礼正是为了治国。“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关于礼的内涵,这里勿需赘言,而关于礼教的方法,却有必要唠叨几句。《论语》一书中,涉及礼仪内涵的《八佾》篇,人们还能看得下去,而涉及大量礼仪细节的《乡党》篇,很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看不下去,因为这种记录在今人看来早已过时。表面上,这种对细节的重视,似乎同整体式感悟相矛盾,实质上,礼教对细节的重视属于另一个层面的教育,即“不逾矩”习惯的养成。孔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的学生,上朝该如何走步,对不同的人说话应该采用哪些不同语调,接待宾客的动作有什么细节,在什么场合该怎样穿戴衣服,饭食应该如何吃。像具体到“不食”,孔子一口气就列举了七种,如果说配酱合适不食还可以理解,肉切得不正也不食就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很多人会产生一个疑虑,这样讲究礼节,是不是过于迂腐?从具体的礼仪形式而言,随着时代变化,有些礼仪现在的人们肯定十分生疏,恢复古制也没有必要。就以饮食而言,现在除了一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成语,孔子所说的内容没有多少流传下来。但是,这不能证明礼仪的细节就没有用处。正是这种细节上的讲究,才可以培养出符合礼仪的习惯来。孔子强调的礼教,同后代所说的礼教不大一样。在孔子那里,礼教首先是对礼仪精神的掌握,其次就是符合礼仪的惯习养成。离开了细节,就无法养成惯习。关于管理中的细节,现在人们多有误解。按照孔子的教育方法,等到需要重视细节时再去关注,时已晚矣。细节不是临时抱佛脚的认真,而且往昔不经意的习惯。陕鼓集团的生产厂区有一个严格的规定,厂区道路的任何一处,行走必须遵守交通规则。哪怕多么不方便,横穿厂区道路时绕道也要走斑马线。这似乎同生产管理无关,但陕鼓的领导人认为,没有这种细节上的认真,就无以养成良好的习惯。不管他们是不是读过《论语》,这种管理方式恰恰是《论语》倡导的礼教方式(很有可能,熟读《论语》的某些人,并不见得践行《论语》中这种君子养成方式)。所以,传统不一定在经典之中,更多地在行为习惯之中,目不识丁却笃信“头顶三尺有神灵”的农村老人,倒有可能是传统的承载者。 乐教是孔子教育内容的终极。如果说,学《诗》是立言,学礼是立身,那么,学乐就是立心。诗培育视野,礼养成习惯,乐陶冶心灵。在西周,教育国子之责的最重要承担者恰恰是乐官。《礼记 · 乐记》称:“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仁近于乐,义近于礼”。“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孔颖达解释道:“易,谓和易;直,谓正直;子,谓子爱;谅,谓诚信。”真德秀解释说:“礼之治躬,止于严威,不若乐之至于天且神者,何也?乐之于人,能变化其气质,消融其渣滓,故礼以顺之于外,而乐以和之于中。此表里交养之功,而养于中者实为之主,故圣门之教,立之以礼,而成之以乐也。”(《礼记集解》)诚然,《礼记》对乐之功用有神化并圣化的嫌疑,但其把乐归结为治心是有道理的。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教学中,时时有乐教相伴,身边琴瑟不断,从而使语言、行为、音乐合成教化育人的氛围。 这种教育培育出来的君子,绝不以某种技能炫耀,尽管孔门也有“四科”之分,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面各有所长者,但是,君子的本质不在这些技能,而在他的人格。所以,孔子强调“君子不器”。《集解》云:“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正义》解释道:“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济川,车舆以行陆,反之则不能。君子之德,则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见几而作,无所不施也。”《集注》则说:“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材一艺而已。”各种解释大同小异,其本质是反对人的工具化。在技术至上的当今,工业化和社会分工使人高度异化,许多学者强调人的全面发展,很多人对“君子不器”产生了强烈共鸣。主持霍桑实验并提出社会人假设的梅奥,也有从传统的田园诗中获取社会和谐和人性舒展之道的意向。但我们必须看到,“君子不器”和“不成器”有着天壤之别。孔子培育君子,绝不是像老子那样主张无能无为,恰恰相反,君子要有技能,要“成器”并能独当一面,但道在器上,要以道驭器。正如《论语集注》引李氏《论语札记》之言:“君子之学,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所谓君子不器,是要唤起人们对物欲功业淹没人的本体意义的警惕。至于因人施教,各尽所长,孔子并不反对。例如,孔子曾经说:“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宪问》)按照朱熹的注释,“老”是家臣之长,“家老望尊,而无官守之责”;“大夫”是职掌政务之官,滕、薛虽是小国,但政繁事重。孟公绰这个人廉静寡欲,操守过人而才干不足,所以,担任赵、魏的“老”游刃有余,而担任滕、薛的大夫则有所不能。在评价仲弓时,孔子更直接用牛作比喻说,如果一头生得非常漂亮而且角很端正的牛(古人认为这种牛最适合用于祭祀),即便它出身不好,山川之神也不会舍弃它啊。在回答季康子的提问时,他对自己三个学生的特长概括为“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雍也》),就是说仲由果敢,端木赐通达,冉求多艺,说明孔子很重视成器。但是,不论所长是什么,不论事业功绩有多大,只有不丧失本性、具有高尚道德和优秀行为,才是真正的君子。管理的根本在人不在物,要以人品统辖功业。如曾子所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泰伯》)这才是孔子培育人才的真正目标。成为君子并通向管理的步骤是“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即通过学习,具备“适道”的君子追求,养成“守道”的行为习惯,最后对“道”达到豁达通变运用自如的程度。 “上智下愚”和分工定位 孔子思想中受到较多批判的是“唯上知(智)与下愚不移”(《阳货》)。实际上,这种上下等级划分,是同君子小人之辨相一致的。《论语》一书,有大量的君子小人对照之言。不但有众所周知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而且连言语迟数都成了划定君子与小人的标准,说话干练利落为“佞”,属于小人;言辞迟钝不能为“讷”,属于君子。还有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为政》);“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里仁》);“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颜渊》);“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卫灵公》);“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在孔子的话语中,君子与小人,一直是对立的两极。 除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外,孔子对人的等次划分还有多种。按照对学习的态度,分为四等:“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按照可以教育讨论的程度(实际上是按照资质),分为三等:“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雍也》)按照道德修养,分为两等。即君子和小人。这几种分类又交织一起,构成社会生态。 不管当今人们指责孔子这种等级划分多么“政治不正确”,我们可以断言,孔子的这种划分,来自于对社会的经验观察,来自于自己的教育实践。而且孔子自称,他不是生而知之者,仅仅是学而知之、好学过人而已。平心而论,孔子的自我评价是比较中肯的。后代对孔子的神化并不符合他的本来形象。治理国家的主体是君子,小人因为道德低下的缘故,只能是被治理者。即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到了孟子那里,就明确地发展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 · 滕文公上》)。这种社会分工,表明孔子把治理国家的责任明确限定在君子这一社会群体。同此前相比,孔子认为,即便是“野人”,也能学习和掌握礼乐,即成为道德意义上的君子,而且他选人的准则优先考虑礼乐学习而不是优先考虑血缘身份。可以说,孔子主张的社会分工,不是按照固有身份,而是按照道德教养变化进行的。这就给人们通过教育和学习改变社会地位提供了可能。由此,孔子所说的君子群体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只有肯定这种开放性,才能使他主张的“有教无类”能够成立。尽管都是等级社会,但中国古代的这种垂直流动,与欧洲古代(包括明治之前的日本)有着根本的不同,对传统社会的管理有着重大影响。 古代的社会等级,在一定意义上也是社会分工。君子小人的划分,劳心劳力的划分,后来就成为传统中国士农工商的四民划分。孔子教育思想中培育的自治精神,在“小人”或者“劳力者”那里是不完全的。小人只能接受君子的他治,然而君子他治的方式又是教化和感召,所以,既不过多干预民间事务,又要积极推进教化移风易俗,就成为儒家治国方略的主旨。 同西方在国家建立之初就有了较为明确的职业分野相比,中国的四民区分,道德身份意义先于职业意义,是以资质和教养差别为依据的分工,不同于当今以技术为依据的分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斯 · 韦伯才认为孔子主张的“君子不器”是“反专门化”的,而且作为中国不能诞生理性官僚制的原因之一。所以,不但在古代,即便近代以来,中国也难以在管理层孕育出类似于西方的职业化技术官僚群体,只能培育出士大夫群体,技术人员哪怕担任官职,在治理意义是也是被管理者。直到当今,管理人员和专业人员的关系基本上还是治人者和被治者,这正是传统存续的现代表征。对此进行深入探究,有可能对中国管理转型具有重要作用。从另一角度看,欧洲和英国式的博雅教育和骑士传统(相对于中国的君子教育和士大夫传统)在近代的存续,也可以作为研究中国教育思想演化的一个参照。 一部《论语》,孔子与学生之间的争辩讨论栩栩如生。师生之间不但有知识的传授,有思维的启迪,有疑惑的诘难,更有善意的揶揄和尖锐的抨击,甚至还有恶言相向的骂人和气急败坏的赌咒。黑格尔说《论语》不过是平淡无奇的道德说教,很可能是不懂汉语只读译文造成的误解和偏见。然而,《论语》能否直接用于治国平天下,却需要斟酌。古代的儒生对这点是不怀疑的,后代继承孔子遗志的士大夫,往往以修齐治平为使命。通过孔子教育思想的爬梳可以看出,孔子的思想确实深深渗透到中国传统的国家管理和社会管理之中,然而,孔子本人能否成功从事管理活动,却不敢保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孔子一生的不得志,才成就了孔子的事业和名声。如果孔子按照他对周礼的敬仰来长期从事治国实践,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孔子自己谈到治国理想时曾经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然而翻翻《史记》就可以知道,正是齐国能够因地制宜变通周礼才得以强大,鲁国则因过于拘泥于周礼而束缚了自己。周公作为一名精明的政治家,准确预言了齐鲁两国的前景;孔子作为杰出的思想家,忠实于自己的克己复礼理想而不顾现实。所以,孔子之长在修齐,周公之长在治平。治平的现实呼唤修齐的学说,而修齐又会深刻影响到后代的治平,但修齐和治平又难以合为一体。二者的关系,或许能够对现代管理的思想和实践的关系提供一个古代参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