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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辽阔:读黄翔的诗──序《黄翔诗歌总集》

http://www.newdu.com 2017-12-12 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 佚名 参加讨论

    我是谁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
    诗
    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
    游踪
    我的唯一听众
    是沉寂
    〈独唱〉[注1]
    1962年的〈独唱〉是黄翔保存的最早的作品之一。在那个只有‘共同体’没有 ‘个体’,只有‘大我’没有‘个我’的年代,‘独唱’这个题目就已带着离经叛道的意味。诗一开头只有简洁有力的三个字:我是谁?这个问题不仅代表自我意识的觉醒,是所有哲学文学艺术发生的原动力,而且隐含了对当代语境(动辄给人贴政治标签,彻底否定人的独立存在)的背离。
    诗人接着用两个拟人化的意象来回答。第一个意象‘瀑布的孤魂’充满了吊诡。瀑布象征生命,是生生不息,是自由奔流,但它却被比喻为‘孤魂’。两个表面看似矛盾的意象联接起来,激荡出一种张力并衍生出新的意义。它们唤起的景象是荒山野岭中的一道白练般的瀑布。纵然在没有人迹的地方,瀑布的水声,或潺潺或澎湃,却肯定了一己的存在。它也开启了第二个自我的形象: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诗。‘离群索居’呼应‘孤魂’,‘诗’呼应‘瀑布’,‘歌声’呼应水声。诗人接着延伸对‘诗’的描述:相对于固定不移的瀑布,诗是‘漂泊的’,是‘梦的游踪’。‘梦’和‘孤魂’都暗示虚幻的存在:相对于外在世界,作为一个人,‘我’仿佛并不存在。因此才有了诗的结尾:诗人唯一的听众是沉寂。‘沉寂’和前面的‘歌声’、‘听众’意思相反,构成修辞学所谓的矛盾语(oxymoron,例如:‘震耳欲聋的寂静’),它凸显‘沉寂’的份量。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结尾也带领读者回到诗开头的意象:瀑布的孤魂。正如瀑布只能在无人的旷野里长啸,诗人也只能对着沉寂歌唱。他始终是一位没有听众的‘独唱者’!
    因此,诗名‘独唱’是个双关语:诗人既是‘单独’也是‘孤独’的歌者。前者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存在,后者是‘我’被外力剥夺了听众的寂寞。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独唱〉是少数存留下来的大陆地下诗歌的代表。写于一九六二年的这首诗,早于郭世英(1942-68)和三位友人一九六三年二月成立的X诗社(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曾私下流通三期手抄本文学刊物),更早于张郎郎(1943年生)与文友画友一九六六年成立的‘太阳纵队’及其它文革时期的文艺沙龙(包括以黄翔、哑默为主的贵阳的‘野鸭沙龙’)。在政治抒情诗铺天盖地的历史语境里,〈独唱〉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的思想,也体现在它的语言上。相对于主流诗歌,它既不押韵也没有整齐的形式。一首纯粹的自由诗,它的意象鲜明深刻,结构前后叩应。第四行只有一个字:‘诗’,在视觉效果上显得特别突出,为‘我是谁’作了最简单也最肯定的回答。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一日,黄翔和文友李家华(路茫)、方家华、莫建刚等首次从贵阳远赴北京,将第一期油印民间刊物《启蒙》贴在王府井大街的墙上,并向自发聚集的群众朗诵〈火神交响诗〉。同日,他即兴写下这首〈我〉:
    1
    我是一次呼喊
    从堆在我周围的狂怒岁月中传来
    2
    我是被粉碎的钻石
    每一颗碎粒中都有一个太阳
    3
    我是我 我是我的死亡的讣告
    我将从死中赎回我自己
    三个意象,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有力:‘我’的呼喊是埋没不了的,我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我的生命是消灭不了的。‘狂怒’、‘ 粉碎’、‘死亡’所代表的暴力,被‘我’所一一克服击败。最后一节用了五个‘我’字,相当突出。它们表达诗人对自我的肯定(‘我是我’),对他被摧残得如‘死亡的讣告’ 的躯体的超越 (‘赎回’)。当我们知道黄翔曾称其居所为‘停尸房’和‘梦墓’时,我们更能体会这份桀骜不驯的真正意义。相对于早期的〈独唱〉,这里的‘我’在经历了‘死亡’的炼狱之后变得更勇敢,更坚强。
    如果〈独唱〉和〈我〉分别代表了早期和中期的自我形象,2002年的〈白日将尽〉则展现四十年创作生涯之后的‘我’:
    有一种空间
    是另一种辽阔
    有一种天体
    是另一种大穹
    密布我身上的细胞
    有无可抵达的遥远
    遥不可及的星辰
    藏匿于我的血肉
    无可拒绝的死亡
    在缓缓坠落中上升
    无可拒绝的生存
    在急急后退中朝前
    尘世灿烂的星空下
    我日趋一日老去
    空间之外的空间中
    我独自如花少年
    2002年6月29日午
    ‘我’是辽阔的空间,是无穷的天宇。但它们不是实体的大宇宙,而是自我的小宇宙。诗的头两节使用对比和渐进式的句型:‘有一种…是另一种’,打开了一片想象空间。接着的四行突出‘远’/‘近’,‘大’/‘小’之间的吊诡:显微镜下的人体细胞其实远不可及,而远在天际的星辰正在血肉之躯内。‘星辰’呼应前面的‘天体’,‘细胞’和后面的‘血肉’意思相同。在结构上,四行的意象排列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彷佛‘图标’了这四行所欲表达的意思:第一行的‘细胞’和第四行的‘血肉’包围着第二-三行的‘遥远’和‘星辰’,恰如小宇宙把大宇宙包容在其中。在现代汉诗中,这样的手法偶可得见。我曾经称之为‘模拟句法’(syntactic mimesis),即以句子的结构来模拟句子的语意。
    接下来的四行描述死的升华及生的进取。生死是一段艰难的过程,然而作为人,对两者皆‘无可拒绝’。诗人一反世俗将生死作为对立的价值观,颠覆生命日益衰竭终止于死亡的过程,以反向的直线式意象来比喻生与死的挑战及诗人对两者的最终超越。因此,虽然‘尘世’的我渐渐衰老,‘空间之外的空间’里的我却‘独自如花少年’。星辰的运行,芳华的荣枯,本来都指涉时空的秩序,宇宙的规律。诗人却再一次颠覆常规,用灿烂如花的‘少年’来替代‘老去’,暗示超越。此诗描写的是心灵的空间,而非外在空间。
    黄翔一些较常被人讨论或引以为代表的作品,往往是直白奔放的抒情诗。我倒认为,仅仅将他归类为‘抗议诗人’或‘流亡诗人’并不足以代表诗人黄翔。因为,那些诗既不是他的全部,甚至不见得是他最精致最深刻的作品。首先,这种简约的说法忽略了黄翔诗中对自我,对存在的哲学性思考。“请把我自己交还给我吧;让我带着它上路吧!”(〈从死中觉醒〉之2)。除了上面提及的作品外,〈复仇〉(1982年)以寓言体写活在幻觉里,有迫害狂的‘我’,如何虐杀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
    我俯下身去,残雪里露出被我弄死的儿子。
    一个可以听人任意加害的我抱起了一个被我加害的人。
    在后悔的荒谷里,我掩埋了我的报复。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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