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文字源来看,镜子(mirror)和奇迹(miracle)两个字是相关的,它们都来自拉丁文动词mirari,原意是「注视」,进而引申为「奇观」、「奇迹」的意思。我们可以想象,当人类初次看见并认出自己面貌的影像时,那份惊愕或惊喜实无异于目睹一个神迹。陈黎的《猫对镜》带给我们的又何尝不是一个个令人赞叹的小奇迹呢? 《猫对镜》字面的意象是猫在照镜子。那是一面什么样的镜子?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反映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一只猫呢?我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法国画家巴尔蒂斯的那三幅同名画,诗人后记里点明的典故。在他的散文集《偷窥大师》里(见〈偷窥偷窥大师〉一文),诗人更详细地描述了巴尔蒂斯那「与少女、洋娃娃、猫为伍的幽密世界」。因此,当我们翻开这本诗集时,我们也成了他的同谋,分享了偷窥巴尔蒂斯或陈黎的喜悦。 但是,作为一本现代诗集,《猫对镜》的投影是多重而立体的。在它的背后,我们隐约可见更多或明或暗的迭影。猫在现代汉诗里似乎格外受到诗人的青睐。试举几个例子。在早期新诗里有一只名叫〈狮子〉的猫︰ 狮子蜷伏在我的背后, 软绵绵地他总不肯走。 我正要推他下去, 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一只手拍着打呼的猫, 两滴眼泪湿了衣袖︰ 「狮子,你好好的睡罢。? 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 (《胡适诗存》,326页) 诗中的「我」是胡适,狮子是徐志摩生前送给胡氏的爱猫。这首诗写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四日,距离徐氏空难不到一个月。胡适睹物思人,将自己对英年早逝的好友的悼念移情到猫的身上,而且爱屋及乌,对狮子多了一分爱怜。虽然现在读起来它平铺直叙的写实手法不留想象的空间,但却颇能说明诗人当年所提倡的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白话诗。 从胡适的〈狮子〉到纪弦的〈祭黑猫诗〉,中间隔了二十一年。纪弦在诗中告诉我们,「黑猫」是他的「心宠」,死于「旧疾复发」。虽然这两首诗的题材都来自诗人的真实生活,但是在表现手法上有明显的差异。相对于胡氏的平铺直叙,纪弦选择祭文的形式,透过复沓与对偶的技巧,戏剧性地铺陈他对黑猫的思念︰ 归来哟!踏着寒冷的幽冥土,以你雾一般的脚步。快回到我的怀抱 里来吧︰我已着上冬季适用的绒画衣了。归来哟!我是正在张着两 臂,用哑了的声音呼喊着你的名字,一面流着眼泪,我心宠的黑猫哟! 在这里,有牛奶与沙丁鱼﹕是你生前最喜好的美味。归来哟,幽魂! 归来哟,幽魂! (《现代诗》第一期,6页) 值得注意的是在语言和形式上纪弦融合了古典与现代。祭文这个次文类,包括它招魂的典型句式(「归来哟,亡灵!」),取自中国古典文学,但是诗人将它转化为散文诗的形式,而且包含了若干现代的元素。例如第一句里的修饰词组(「以你雾一般的脚步」)放在母句之后,是欧式句法。句中的比喻更来自五~六十年代在台湾广为译介的美国诗人桑德堡的名诗〈雾〉﹕ 雾来了 以小猫的脚步。 蹲视着 港口和城市 无声的拱起腰部 然后,走了 (覃子豪译) 纪弦诗中洋溢的激情与胡适有意克制的悲伤恰成反比。难怪同期《现代诗》上杨念慈的〈悼黑猫之死〉说「诗人的黑猫死了,╱是被热情灼伤的」(4页)。 六十年代有两只非常吸引人的猫︰蓉子的〈我的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和白萩的组诗〈猫〉。不论在语言还是意象上,这两篇作品都远较早期的例子繁复深刻。猫在这里不再是诗人现实生活里的一员,牠被赋予诗人个人化抽象化的象征意涵。蓉子用妆镜似猫的隐喻,创造了重迭的意蕴︰猫不断变化的眼瞳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无常的青春;弓背的猫──又令人想起〈雾〉中的意象──影射镜子的形状,牠的无语则形容时光的无声流逝。因此,妆镜和猫共同象征时间所加诸生命的必然局限,也就是无法抗拒的「命运」。镜子作为女性──尤其是中国古典诗中的女性──最普遍的旁喻(metonymy),猫作为女性的隐喻,透过诗末对两者的否定,诗人表现了反抗时间和命运的现代精神︰ 舍弃它有韵律的步履 在此困居 我的妆镜是一只蹲踞的猫 我的猫是一迷离的梦 无光 无影 也从未正确的反映我形像。 (《蓉子自选集》,180页) 白萩的组诗〈猫〉由六首构成。如果早期胡适和纪弦的诗中因为共同的回忆和生活而使诗人与猫之间有一分认同感的话,在白萩组诗里现实的「我」销声匿迹,全诗透过猫的眼睛来看世界,一个以黑色为主调的世界。外在世界是无边的黑夜或滋长黑珊瑚的「黑潮」,叙述者(猫)以肯定内心世界——「一颗火热坚定的心」——来对抗它。但是,随着组诗的展开,我们发现黑夜不仅是外在的,它也存在于内心世界︰「在这暗房的世界我的内部亦有暗房。」因此,先前的乐观被困惑和自疑所取代了﹕ 啊世界!我们谁是真实? 瞪着双眼在照亮你的边际 而谁可在内部照亮我? 在你的内部我啼叫着 而谁可在内部呼唤着我? (《自爱》,2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