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ile,流亡——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这种人类的古老经验,在二十世纪成为思想者观察和把握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在两次大战、冷战、殖民社会解体的过程中不断被迫或自愿进入流亡生活的作家、艺术家和思想家们,因持续虚悬的内心体验,对一切“安逸感”心存疑虑。“流亡就是无休无止,东奔西走,一直未能安定下来,而且也使其他人不能安定。无法回到更早、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更可悲的是,永远也无法完全抵达、无法与新的家园或境遇融为一体。”(萨伊德《知识分子的代表》)流亡,意味着永远失去家园;流亡者不再能安然自信地亲近任何有形或无形的精神慰籍。凭此,他们中间的优秀人物(比如作家拉什迪和思想家阿多诺、萨伊德)获得抗拒任何“归属”的批判力量,能够不断瓦解外部世界和知识生活中的种种“恒常”与“本质”。在流亡视野里,组成自我和世界的元素从话语的符咒中获得解放,仿佛古代先知在牵转流徙于荒漠途中看出神示的奇迹,当代的思想流亡者在剥落了“本质主义”话语符咒的历史中探索事物的真相。 然而,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伟大的还乡》(The Great Return,《纽约客》2002年5月20日)中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欧洲文明的另外一个古老传统——nostos,希腊语中的“还乡”。在欧洲历史的黎明时分,奥德修斯开始了他伟大的还乡之旅;整整二十年,奥德修斯只有一个愿望:重新踏上绮色佳的土地。昆德拉指出,奥德修斯一心一意要返回故土,回到妻子潘尼洛普身边,尽管事实上,他在途中与卡莱普索相守的时间比他和妻子之间还要长久,并且卡莱普索是一位感天动地的真心恋人,而潘尼洛普早已忘记他的模样。 昆德拉继续讲述故事:当奥德修斯真正回到绮色佳时,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直到老家仆看到他的伤疤,然后,奥德修斯陷入一种失落感中,故乡重新接纳了他,却没人想了解他的磨难和历险,无人向他发问。“整整二十年,他心无旁骛,只想还乡。但当他一旦回到故土,却惊异地发现他的生活、他生活的本质、核心、最宝贵的那一部分却不在绮色佳,而是在他二十年的流浪生涯中。现在他已经失去这最宝贵的部分,只能通过讲述来将其寻回。”但是奥德修斯在故乡甚至失去了讲述的权利——没人对他的流亡生活感到好奇。 同时,昆德拉在奥德修斯的故事中平行描述了六八年流亡法国的捷克人爱伦娜的还乡故事:正是由于奥德修斯的伟大还乡主题的感召,爱伦娜在东欧解体之后,踏上了还乡之旅。然而,她重返布拉格之后,遭遇到的却是老朋友们的冷漠、莫名其妙的排斥和无法适应的气候。《伟大的还乡》让我在阅读时感到不安,还乡的神话被显现为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绝望的故事——奥德修斯的还乡传奇好比伟大的欧洲人文主义传统,在昆德拉的当代视野中被肢解得惨不忍睹。很显然,昆德拉是用“流亡”的当代话语重新讲述了“还乡”的古老故事:还乡只能更加重流亡带来的空无和虚悬;作为流亡者,即便回到故乡也依然不能结束“流亡”的命运。 然而,我想要说的是,在这篇刻意重提“还乡”主题的小说中,昆德拉的笔调却并不尽是反讽,他所给予当代流亡者的启示也不仅止于“肢解”一个神话。在他的充满悖论的讲述和辨析中,“伟大的还乡”即便被显现为一种虚妄的感召,它却绝不是一种空洞的愿望。而事实上,如果没有对还乡的向往,流亡还能具有“流离失所”的意义吗?昆德拉在小说中用近十种欧洲语言来考察“还乡之苦”即“怀乡”(希腊语中的nostalgia)的含义:在浪漫的捷克语、西班牙语和精确的德语中,它的引申意义还包括“对于失去之物(比如初恋)的迷恋”、“由于对某种事物的无知而痛苦”和更为单纯的“挚爱”和“向往”。我想,对于作为流亡作家的昆德拉来说,流亡并不意味着对这些情感和感受的茫然无知,假如真能如此,那么流亡便也是一种快乐的安居了——假如奥德修斯放弃了还乡的心愿,和卡莱普索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个岛屿便成了他的家园,他的流亡便终结在此了。 透过昆德拉所讲述的奥德修斯的故事,应该可以看清一个关于流亡的事实:还乡才是流亡者真正的隐秘生活。流亡的体验也许会消解家园的实体、意象和任何恒定的观念体系,流亡也许可以无休无止、甚至在故土上延续,但流亡依旧是“伟大的还乡”的过程——尽管这过程永无终结,却由于还乡之情的“魂牵梦绕”,对于一些事物的迷恋、向往使流亡成为一次有意义的行为。在流亡者思想世界中发生的对于任何“恒常”和“本质”的瓦解,对于种种“意识形态”和“历史叙述”的质疑和粉碎,必然伴随着他对于被瓦解、质疑和粉碎的对象的痛苦迷恋。流亡若失去了因“还乡之苦”而起的内心紧张,便只能是装模作样的舞蹈。归根结底,流亡是一次痛苦的、无法真正抵达的还乡,其中充满了只有真挚的心智才能体验的坎坷和悲痛,否则,那些被瓦解和粉碎的事物只会化作无意义、轻飘飘的话语和符号,在旷野中被风吹散。 2003年4月27日写于纽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