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出土简帛材料,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舍体”,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慎”应从《尔雅》训“诚”,独慎独即“诚其意”。朱熹看到郑玄释慎独为“慎其闲居所为”的不足,故扩大了独的内涵,使独包含了精神性、内在性的含义,这是他的一个创造。但由于独居、独处的先入之见,他在解释《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完全偏离了文本的原意,对后人曲解慎独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于《中庸》文本的特殊性,朱熹在解释《中庸》慎独时也存在种种问题。从宋代理学“居敬涵养”、“惟精惟一”的修养方法看,慎独的原意可能更符合其思想,朱熹等人之所以不能丢掉独居、独处的成见,与古籍的失传造成的慎独原意佚失有关,慎独理解上的这种变化成为经学诠释中的特殊案例。 慎独是儒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内容人们一般理解为“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辞海》),或“在独处时能谨慎不苟”(《辞源》)。然而据新出土的简帛材料,以上理解乃是后人的一种曲解,并不符合慎独的原意。这种曲解虽然始自东汉郑玄,但朱熹在其中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本文拟对朱熹的慎独思想作出分析,并探讨其在朱熹经学诠释中的特殊意义。 一、慎独的原意及郑玄的注解 如果不是70年代马王堆帛书和90年代郭店竹简的发现,慎独的原意可能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被我们所知。分别在这两次发现出土的《五行》篇中,都提到一种慎独,帮助我们理解了慎独的本来含义。其文云: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第8章) 对于这个慎独,传文的解释是:“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疑当补为“一”)心也,然后得之。”这里所说的“五”,是指“仁义礼智圣”,按照《五行》的规定,它乃是五种“形于内”的“德之行”。在《五行》看来,仁义礼智圣虽然是“形于内”,形成于内心的,但它还有“多”的嫌疑,还没有真正统一于心,故要舍弃仁义礼智圣形式上的外在差别,将其看作一个有机整体,使其真正统一于内心,故说“一也者,夫五为一心也”。《五行》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第2章)认为仁义礼智圣和谐相处,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才能得之于心,才能称为是“德”,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因此,这里的慎独实际是指内心的专注、专一,具体讲,是指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的状态。《五行》又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同上) 传文的解释是:“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人们过分关注外在的形式时,内心的真情反而无法自然表达,所以真正懂得丧礼的人能够超越丧服(衰绖)的外在形式,而关注内心的真情,“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在传文作者看来,这即是“独”,也即是“舍体”。所谓“舍体”,即舍弃身体感官对外物的知觉、感受,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所以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内在的意志、意念。“独”的这种含义也见于先秦典籍之中,如《庄子·大宗师》云: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庄子所描绘的“见独”颇类似于现象学中的先验还原,即舍弃对世界的自然态度和固有看法,而回到纯粹的先验意识,见独即发现内在、先验的意志、意念。这里的“独”与《五行》一样,都是在“舍体”的意义上使用的。所以庄子的“见独”与儒家的慎独在内容上虽然有所不同,但就二者是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言,则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显然是建立在他们对“独”的共同理解之上。独也可以做动词,作“内”讲。《五行》传文解释“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第9章)一句时说:“有与始者,言与其体始;无与终者,言舍其体而独其心也。”这里的独即作“内”讲,“独其心”即内其心。“内心”的说法也见于先秦典籍,并与慎独联系在一起,如《礼记·礼器》云: 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内心”,郑玄的注释是“用心于内,尚其德在内”。《礼器》以“内心”来理解慎独,与《五行》是一致的,这应该即是慎独的本来含义。那么,到底什么是慎独呢?《尔雅》云:“慎,诚也。”而据《五行》传文,“独”是指“舍体”,也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故慎独即是诚其意。只不过慎独在当时已成为一个专用名词,其内涵已广为人知,所以人们往往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释和说明,如《五行》的“能为一”、《礼器》的“内心”等等。但不论是“能为一”还是“内心”,其实都是指诚其意,只是具体表述上有所不同而已。这样通过《五行》篇,我们发现了“独”的一个重要含义,对慎独作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了结了学术史上一桩久而未决的疑案。有学者可能会有疑问,将慎独释为诚其意,是《五行》等篇的特殊理解,还是当时人们的普遍理解?难道《大学》、《中庸》的慎独也是指诚其意吗?回答是肯定的。先秦典籍中的慎独都是指诚其意,《大学》、《中庸》也不例外。先看《大学》的慎独: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这里出现两个“必慎其独也”:前一个“慎其独”是指“诚其意”,意思非常清楚;后一个“慎其独”前,由于有“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需要做一些辨析。这一段话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掩其不善,而着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勉强在形迹上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只有“诚于中”,才能“形于外”,所以“慎独”必须落实在“诚于中”上,可见后面的慎独同前面“慎其独”一样,实际也是指诚其意。不过《大学》的慎独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考虑到外部因素的影响,故下文接着说:“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认为内心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于外,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其严乎!”所以更应在平时慎其独,诚其意。这样,较之《五行》、《礼器》只强调“能为一”、“内心”,显得要更为全面。《大学》的慎独是指诚其意,《中庸》的慎独也是如此。《中庸》首章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作者提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面“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故君子慎其独也”均是对此的进一步说明,因此,这里的“道”具体指什么,便成为理解慎独的关键。由于本段以下,文章接着讨论中庸,又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等论述,往往使人们容易认为这里的“道”是指中庸之道,或至少与中庸有关,而慎独就是指在独居时谨慎其所为。但是我们知道,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从第二章(以朱熹《集注》本为准,下同)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为一个部分,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则立”以下为另一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谈论中庸,后一部分主要谈论诚明,它们被编纂一起乃是后来的事情。[ 参见拙文:《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台大历史学报》2000年第25期。]所以第一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不应是第二章以下,而应是第二十章以下所谈论的道,应该即是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的道,也即是第二十一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的道,是指诚而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要时时保持内心的诚,它与《大学》的“诚其意”实际是一个意思。如果说上面的分析多少还带有推论的话,我们不妨再来看更为直接的文献材料,刘向《说苑·敬慎》云: 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