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末结课的时候,一位本科生同学给我写来一封邮件。邮件中,她提到了今年年初的“FB表情包大战”,随后,她又谈到了自己的亲身体会:“我是写小说的,近来写小说,越来越发现了一些现象:在想描述一些情绪、动作时,第一个跃入我脑海的竟然不是汉字和形容词,甚至不是我构想中的人物剪影,而是那些动作夸张的表情包!在描写的时候,在我棘手的时候,更是数次下意识地想要使用颜文字。”她的室友的一个说法也让她很受震动:“我更喜欢在网上用表情包聊天,而不是现实中吹牛。”她担心,长此以往,他们这代人可能会逐渐失思,乃至失语。 她的来信引起了我的深思。说实在话,这类问题我以前并未特别关注过,原因在于,颜文字我虽有耳闻,但因为并不与年轻人在网上扎堆儿聊天,也就没有使用的机会。而表情包,虽然我也偶尔用之,但那全都是QQ、微信上自带的那几个物件。“金馆长”之类的生动形象我是从没用过的,原因之一是嫌麻烦。据说,颜文字和表情包的功用之一是可以把表达变得含蓄、暧昧,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而我与人打交道,追求的是表达的准确、明晰,这种新式武器一时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但我不用不等于别人不用,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在叽叽喳喳或窃窃私语时,已经在用一种迥异于我们以往习惯的言说方式表情达意了。他们创造着也使用着一种新的人类语言,语言顿时变得活色生香了。 那么,又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正统的语言学家估计不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玷污了语言文字的纯洁性。但我总觉得,语言文字与时代也是同步前进的,甚至我们还可以说,语言文字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书写工具革命和高科技的产物。很难设想,如果没有互联网,没有鼠标键盘、PS技术和各种便捷的输入法之后,颜文字和表情包会流行起来。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颜文字和表情包,其实也是对我们这个视觉文化时代的一种迎合。美国的一位理论家丹尼尔·贝尔早就说过:“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以前我们琢磨视觉文化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全民摄影、影视剧的泛滥或无图不微信、有图有真相,现在看来,显然也需要把“文字图像化”纳入其中了。也就是说,当整个时代把一切都图像化之后,语言文字也很难洁身自好。或者是,浸淫于图像文化之中的小伙伴们再来面对那些愣头愣脑的方块字,就很难不生气撮火,于是,以图像稀释之、游戏之、恶搞之、翻新再造之,便成为其惯用手法。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冏”字本来呆在词典里好好的,也有着自己的特定涵义,但网友硬是把它拽出来,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冏”立刻就变成了“囧”。后者虽然也就多了一横,封了个口,但它已不是字而是图了。在印刷文化中,“冏”意谓着“光”和“明亮”;但在视觉文化中,“囧”是什么意思,我就不需要再啰嗦了,因为大家都懂。 但话说回来,颜文字和表情包进入到语言系统中后,究竟会对我们的思维、言说和书写带来怎样的变化,却是大可以讨论的。欣赏古诗词,我们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诗中有画”,那是因为王维用语言营造了一种画面;阅读《红楼梦》,我们一下子记住了林黛玉的容貌,那是得益于曹雪芹的肖像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种描写依然是语言艺术的产物。在这里,出色的文字组合引发了人们的联想,催生了人们的心理意象。由此看来,在以往的文学写作中,文人墨客既是语言的守护者,也是语言的开掘者,他们炼字炼词炼句,上穷碧落下黄泉,直至找到最好的表达方才偃旗息鼓,否则便寝食难安。 而现在,事情正在起变化。一些作家写作时,是否能找到妥帖的表达,或许已不是他们主要考虑的事情了。或者是一下笔,表情包颜文字就在自己的脑海里晃悠,于是,言之不足,故表情包之;表情包之不足,再配点颜文字。一时间,作品中语图交加,电闪雷鸣,小伙伴们读得也格外开心。那位同学告诉我,如今的网络小说(特别是快小说、轻小说)已在如此操作了。而这种写法如今还未进入主流叙述中,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或半老不老的家伙人还在,眼里揉不得沙子。将来有一天,小伙伴们长大成人,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颜文字和表情包是不是会成为交流和写作的主要工具? 如此这般之后,思维会发生退化吗?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说。因为写过《视觉思维》的阿恩海姆就曾说过:“语言只不过是思维的主要工具(意象)的辅助者,因为只有清晰的意象才能使思维更好地再现有关的物体和关系。语言的功能基本上是保守的和稳定的,因此,它往往起一种消极作用——使人的活动趋于保守和静止。”在他看来,人的思维活动主要是靠心理意象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视觉获得的意象扮演着重要角色,而语言则处于次要位置。果如此,颜文字与表情包的流行对思维应该没有多大影响。 但我以为,对思维影响不大不等于对表达没有影响。因为根据用进废退的基本原理,若一个人提笔为文,表情包和颜文字总是蜂拥而至,传统的语言又总是处在休眠状态,久而久之,语言表情达意的能力就会弱化。作家刘恒写小说也写剧本,但他总是把剧本写成文学剧本而不是电影剧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意识到:“如果长期从事电影剧本的写作,也就等于长期处于忽略语言的那么一种状态,长此下去,作者的语言运用的能力便会衰退。等你返回身去再写小说的时候,有可能语言这个肌肉已处于萎缩状态,功力不足了。”那位同学给我写信,所担心的便是这种情况。 于是我跟那位同学说,还是尽量学会在两个战场作战吧:在社交平台,你可以用“B-52轰炸机”,拿表情包砸,用颜文字侃;在小说领域,你大概还得用“小米加步枪”,慢条斯理,把语言调理到最佳状态。如果能在两个世界自由穿行,迅速切换,也许就不必担心失思和失语了。 说出这番话时,我的想法大概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大都在顺应着这个视觉文化的时代,唯恐自己落伍。但实际上,我们也需要一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尤其是要想真正成为作家,做语言世界中的遗民恐怕还是更保险一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