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张岱年称之为“中国哲学中一个重大问题”,唐君毅以其“为各家学术分异之关键所在”,徐复观则认为其“居于中国哲学思想史中的主干地位”。中国哲学史上任何一位哲学家,不管他对人性问题是否有过明确阐述,但他所持的人性论立场却是其整个哲学体系的根基,要想真正理解一位哲学家的思想,就必须首先弄清其人性论性质。但目前学界对于荀子人性论性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直接影响了对荀子哲学的理解。本文以牟宗三有关人性论的阐述说起,拟对荀子人性论性质加以反思,希望有助于对荀子哲学的理解。 一 当代新儒家第二代代表人物唐君毅、徐复观与牟宗三都曾有关于人性论的阐述。唐君毅在《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对儒、释、道三家人性论进行了深入剖判;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对先秦诸子人性论思想作了系统介绍;牟宗三虽然没有专门论述人性论的著作,但与唐君毅、徐复观相比,其人性论研究却更富有特色。 牟宗三认为,人性即人之所为人的本质,“人之所以为人,此中之‘所以’,有从‘形成之理’方面说,有从‘实现之理’方面说。这两者决不可混。而‘实现之理’又有从成为人以后或内在于人方面说,有从在其成为人以前或外在于人方面说。这亦不可混。”“从在其成为人以前或外在于人方面说”的“实现之理”是西方文化特有的一种理论,中国人性论史上只有从“形成之理”方面说的人性与“从成为人以后或内在于人方面说”的属于“实现之理”的人性。牟先生又把从“形成之理”方面说的人性称之为“气性”,把从“实现之理”(此“实现之理”是“从成为人以后或内在于人方面说”的)方面说的人性称之为德性。他在《才性与玄理》中言:“凡言性有两路:一顺气而言,二逆气而言。”“顺气而言,则性为材质之性,亦曰‘气性’(王充有此词),或曰‘才性’,乃至‘质性’。”而“逆气而言,则在于‘气’之上逆显一‘理’。此理与心合一,指点一心灵世界,而以心灵之理性所代表之‘真实创造性’(real creativity)为‘性’。此性乃宋儒所说之‘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而以孔子之仁,孟子之心性,大学之明德,中庸之中与诚(‘天命之谓性’之性亦在内),程、朱之理与性,象山之心,阳明之良知,蕺山之意,以实之。”牟宗三把人性论分为两类,即从“形成之理”方面说的气性论与从“实现之理”方面说的德性论。顺气而言性为气性论,所言之性为“气性”、“才性”或“质性”;逆气而言性为德性论,所言之性为义理之性、天地之性或天命之性,专就儒家言,又可以称之为“道德之性”。这种分类方法与宋明理学家如出一辙,很可能受到宋明理学家把人性分为“天地之性”(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启发,牟先生自己也承认,其所言之德性,即是宋明理学家所言之“天地之性”(天命之性)。然而,牟先生这里所谓“气性”却不完全等于宋明理学家所言之“气质之性”。可以这样说,宋明理学家所言之“气质之性”属于牟先生所言之“气性”,但“气性”不仅仅是“气质之性”,还有许多“气质之性”所不能包括的内容。 《孟子·告子上》言:“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以上公都子提到先秦时期的三种人性论,即“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在牟宗三看来,这三种人性论都属于气性论,他言:“‘用气为性’,说‘无分于善恶’可,说‘善恶混’可,说‘有善有恶’(有善恶两倾)可,说‘情不独恶,性不独善’,‘性情(善恶)相与为一瞑’亦可。”除以上三种人性理论外,荀子的性恶说亦属于气性论。在《才性与玄理》中,牟宗三对“顺气而言性”的“气性论”有一个总结,其中曾提到荀子的性恶说。其言:“【(生之谓性,成之谓性,如其生之自然之质谓之性):中性说→性无分于善恶→‘是什么’之性→定义之性→形成之理→知识概念】【(异质之驳杂性):善恶两倾→善恶混→性情善恶相与为一瞑→性不独善,情不独恶】【(差异之强度性,强度之等级性):性分三品说→上智下愚不移】→【(自然之质之性,气性或才性,无论善恶倾向、智愚、才不才,总须被整治节理):荀子之性恶说→卑性而尊心】。”在牟宗三看来,气性论主要包括四种学说,即中性说、有善有恶说、性三品说、性恶说。对于同样的问题,牟宗三在《圆善论》中有更为明确的表述,其言: 中性说直接函蕴着“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天生有善有不善”则是后来所谓“性分三品”说,与中性说不直接相隶属,但亦同属“生之谓性”,不相冲突。盖一个体存在之“自然之质”本有种种姿态也。荀子“性恶”亦是其中之一说。自然之质如生物本能男女之欲,本无所谓善恶,然不加节制,即可流于恶,此即荀子所谓性恶。故性恶亦与中性说及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说,相通也。即使后来扬雄之善恶混说亦与此相通也。故此诸说皆赅括在“生之谓性”一原则下。“生之谓性”所抒发之性之实皆属于动物性,上升为气质之性,再上升为才性:综括之,皆属于气也。 气性论以上四种观点,虽然都属于顺气而言性,但在性质上并非完全等同。牟宗三把它们又进一步细分为三个不同的层面。他言: 大抵性之层面有三:一、生物本能、生理欲望、心理情绪这些属于自然生命之自然特征所构成的性,此为最低层,以上各条所说之性及后来告子荀子所说之性即属于此层者;二、气质之清浊、厚薄、刚柔、偏正、纯驳、智愚、贤不肖等所构成之性,此即后来所谓气性才性或气质之性之类是,此为较高级者,然亦由自然生命而蒸发;三、超越的义理当然之性,此为最高级者,此不属于自然生命,乃纯属于道德生命精神生命者,此性是绝对的普遍,不是类名之普遍,是同同一如的,此即后来孟子《中庸》《易传》所讲之性,宋儒所谓天地之性,义理之性者是。 这三个不同的层面,即“自然生命之自然特征”、“气性才性或气质之性”与“超越的义理当然之性”。在这三个层面中,第三个层面属于德性论,而第一、二两个层面则属于气性论。结合牟先生关于气性论四种学说的理论,中性说与性恶说属于第一个层面,而有善有恶说与性三品说则属于第二个层面,且有善有恶说与性三品说高于中性说与性恶说。在牟先生看来,告子中性说与荀子性恶说继承了以往由“生之谓性”以言性的老传统,是以人之动物性为性,虽然亦属气性论,但却是气性论之最低层次。其言:“‘生之谓性’一原则所表说的个体存在后生而有的‘性之实’必只是种种自然之质,即总属于气性或才性的,这是属于自然事实的:最低层的是生物本能(饮食男女)的动物性,稍高一点的是气质或才能:这都属于自然生就的实然,朱子常概括之以‘知觉运动’。”牟先生所言的最低层次的气性即本能之性,相对较高级一点的气性则为气质之性或才性。显然,告子、荀子所言之性低于宋明理学家的“气质之性”,也低于玄学家的“才性”。牟宗三在谈到荀子人性论时言: 其论人之性完全从自然之心理现象而言。从好利,疾恶,耳目之欲,方面言,则性是喜怒哀乐爱恶欲之心理现象,是即人欲之私也。从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方面言,则性是生物生理之本能。自人欲之私与生物生理之本能而言性,是即等于自人之动物性而言性。此尚非宋儒所谓“气质之性”也。 从牟先生言“气质之性,再上升为才性”来看,在相对较高级的气性论中,“才性”又略高于“气质之性”。因此,宋明理学家所言之“气质之性”不能包括“本能之性”,甚至也不包括“才性”。如此以来,牟先生所言之气性论就分为了本能之性、气质之性与才性三个层面。 总之,牟宗三对人性论的分梳相当细致。他先从“形成之理”与“实现之理”两个方面把人性论分为气性论与德性论,又对气性论进行详细分解,即把气性论分为了中性说、有善有恶说、性三品说、性恶说四种学说与本能之性、气质之性、才性三个不同层次,并把告子与荀子的人性论归属于气性论的最低层次,即以“自然生命之自然特征”的本能之性作为人之本性的气性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