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先生处理知识与道德关系的方式深深影响着他的中西文化观,使他走出了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对中西文化问题有了更加理性、更为深入的认识。他言:“吾国重人生,重道德,重内在之心;西方重自然,重智识,重外在之象,因此出发点之不同,亦即两文化之所以判然各别。”[6](P204)在张先生看来,中西文化的不同主要是侧重点不同,中国文化重视道德,而西方文化重视知识。“东方将道德置之智识之上,西方将智识置之道德之上。”[6](P406)但无论偏重于知识,还是偏重于道德,实际上都是一种偏颇,“以知识隶于道德之下也,是为科学之不发达,……以道德隶于知识之下,其结果必流于否认道德”[6](P223)。中国文化由于重视道德而忽视知识,导致科学不发达,而科学的不发达又直接导致近百年来被动挨打的悲惨命运。西方文化由于过分偏于知识而忽视道德,同样也造成了严重后果,他言:“我可以坦白言之,二三百年来,西欧人之心理上但知侧重知识,且以为知识愈进步,人类幸福殆无止境。然自两次大战以还,欧美人深知徒恃知识之不足以造福,或且促成世界末日”。[5](P712)西方对知识的重视,虽然使科学技术得以迅猛发展,但同时因科技缺乏道德的制约,却导致了世界大战的屡屡发生,给人类带来了毁灭性的灾害,也给西方人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因此,张先生主张“道德理智,二者同为人类精神之原初产物,故应平等视之”[6](P223)。 要实现道德与知识的平等,就需要首先实现中西文化会通,他言:“今日为东西会通之日,非东西隔离之日,倘以此为我之所独有,非人之所能,此不可得之数也。”[6](P57)在张先生看来,当时的世界形势已经注定,任何人为的对西方文化的盲目排斥以及试图割裂中西文化的做法,都是无济于事的,西方文化席卷世界的大潮已是不可抵挡,与其盲目排外、孤芳自赏,不如通过取人之所有以补我之所无来实现中西文化的会通。“须知采取欧洲文化,应采者是精神,而非形式。如采其精神,欧洲文化自可移植东方,而同时无碍于旧文化之存在。”[6](P292)就中国而言,张先生所提倡的中西文化会通,实际上就是在保留儒家文化的前提下,吸收西方文化的精神来弥补中国文化的不足。 张先生承认儒家哲学缺乏知识论,也未能真正形成像西方那样的知识论系统,他言:“儒家重视道德,忽视知识,其义理学中,但有道德论,未形成一种知识论,程朱二人言论中深知知识之重要,但有概念不成系统。”[6](P372)虽然许多学者把程朱的“格物致知”作为中国具有知识理论的例证,但在张先生看来,“吾国格物致知之目的,不在乎科学上之真理,而在乎身心之修养。”[6](P206)程朱的“格物致知”,虽具有知性主义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但由于其侧重点在道德修养,而非知识开发,所以未能真正形成像西方那样的知识论系统。儒家虽然没有建立自己的知识论,对知识的重视也很不够,但这并不意味着儒家文化与知识相冲突。在他看来,从先秦至宋明,儒家文化不但不与知识相冲突,而且还具有许多有利于知识开发的因素,张先生言:“我考儒家思想之范畴,曰万物之有曰致知穷理曰心之同然曰形上形下相通,此数原则中何一不可与西方哲学联系者乎?何一反于科学者乎?何一妨碍民主政治者乎?何一不可为世界大同导其先路者乎?我再思三思,深觉‘五四’以来主张‘打倒孔家店’者,但见‘三纲五常’与夫‘礼教吃人’之为害,然于儒家思想与德赛先生可以同条共贯之处,竟熟视而不睹不闻,在今日思之,犹不能不为之深惜者也。”[6](P100)因此,张先生认为,儒家文化与知识并不相冲突,儒家文化不是不能与知识相融,而是由于其过分重视道德,从而忽视了对知识的开发。只要能够做到“今而后惟有力矫前非,在旧萌芽之上,培植而滋长之,不默守陈腐之道德说,乃由新理智以达于新道德,庶理性与理智有以见其全体大用矣”[6](P56)。只要我们立足于儒家文化,并在与西方文化的对照中,认清自身的缺陷,尽量由儒家文化自身去开发之,解决之,就可以“由新理智以达于新道德”,实现知识与道德的并重并行。 张先生在对儒家文化进行了深入考察之后,充分认识到了儒家文化所具有的内在潜力,坚信立足于儒家文化,从中国内在思想入手,就完全可以建立一种新思想、新道德与新文化。他言:“中国的土地是固厚而广阔的,足供建立新思想之用。我更要指出:现代化的程序应从内在的思想着手,而不是从外在开始。”[5](P702)但张先生所要建立的这个新文化,并不是完全抛却了旧文化的一种文化再造,而是在保留旧文化的基础上所建立的新文化。从张先生认为新文化与旧文化可以并存来看,其所言之新文化即是西方的知识理论与民主制度,而所谓旧文化即是以道德为主体的儒家文化,新文化与旧文化的共存即是知识与道德的并重并行。他又言:“今后之事业,在开发将来,不徒在保存既往;在实现活文化,不在陈列死文化。以科学之发展言之,其无关于保存,不待言矣。即固有之旧制旧说,经一番新体验之后,重复出现于社会,其亦大不同。”[6](P211)在建立新文化过程中,并非要原封不动地照搬旧文化,而是要赋予旧文化以新的生命,使它重新活转于当世,张先生称这个活转的过程为“死后复活”[6](P210)。在张先生看来,中国文化,尤其儒家文化,经过新文化运动的冲击,已经处于濒临灭亡的边缘,但是,中国人常讲物极必反,佛家也有言曰不死不生,正是因为儒家文化处于此生死危亡的紧要关头,才使中国人认识到了中国文化的重要,此时只要振臂一呼,就可以实现儒家文化的起死回生。但起死回生后的儒家文化将不再是原来的旧文化,而成为一种新文化,作为一种建基于旧文化之上的新文化,它既能增益其所无,又能巩固其所有,是一种能镕知识与道德于一炉的较为完善的文化形态。张先生所言的旧文化起死回生而活转于当世的过程,即是他所谓“由新理智以达于新道德”的过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