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江南农村盛行春台戏,黎里特盛。 春台戏又叫“草台戏”,一种文娱活动,在电视问世的时候,农村生活是异常单调乏味的。三月份又是夏收夏种大忙之前,正好忙里偷闲,娱乐一下。 黎里的春台戏,一般是演出京剧,群众称为大戏,地方戏像越剧之类称为小戏。较大的台脚(关于台脚,请参阅本书《杂录篇·俗语数则》中的“一塔廿五坊”一节)总要演出三天。华字村,是较有名的大台脚,每年邀请有名的戏班子来做三天戏。台脚小的可以二天,不过多数为了地方上的面子,总以演三天为多。 说起来,春台戏是为了娱神,为了让神仙保佑一方平安丰收。其实说到底,娱神是为了娱人。拿黎里老古话来说就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演出与迎神相结合,现坊(轮到主持演出的村庄)村子演戏,除了请当坊的神灵外,还要请几尊邻村的菩萨叙一叙,共享人间烟火。 戏班子是隔年就定好了的。民国年间,黎里镇东市汝家桥南堍的阳春轩茶馆,专门承接订演京剧的业务,经办人叫“排话”,老板胡银官。这家茶馆的店堂里、墙壁上,挂满了写有水粉笔的黑板,上面是种种戏文的名称和定戏的村窝,还有演出日期等等。农民都把演春台戏当作一件大事情。定戏都由村上的头面人物主持,主持人称为“大阿爹”。冬季农闲,选定一个黄道吉日,由大阿爹带领一批年轻力壮的水手,摇着快船,旗帜飘扬,锣鼓喧天地到阳春轩茶馆订戏,签证演出合同。 点戏颇有讲究,必须老生、小生、大面、短考、长枪、花旦,各个角色都点到,每场戏,也就是一个下午每个角色都须得上场,否则有的戏子就会不高兴,甚至掼纱帽。 每副戏班子都有自己一个乌篷船船队,黎里人习惯上叫作“绍兴船”,大的七八条,小的三四条,没有机器开动,全靠人力。那时的戏班子都很守信用,不管前后演出的台脚相隔多远,甚至百余里开外,必定如期赶到,从不误期。 春台戏的演出场地,都在现坊村预先留下的春花田里。戏台用门板、柱脚临时搭起来。台一般是“凸”字形的,有前台、后台和两只耳朵三个部分。台顶镶嵌横匾,匾上写着“风调雨顺”等字样,有的在字当中还要画一个太极图什么的,台前两边角柱上,挂一副应景楹联,台搭得很高,底下可以走人,老远地方就可以望见戏台。 戏台的对联和匾额一般不得请人代写,一定要本村本坊自己撰写,春台戏也是显示人才的水平的地方。写得好不好,水平高不高,自有众人嘴里出。黎里的戏台上的对联,有几副撰写得实在有水平,至今依然活在人们口头。日本鬼子投降后的那年,有一联令人过目不忘: 普天同庆,当庆当庆当当庆;举国若狂,群狂群狂群群狂。 横匾额:预庆年丰。 还有一副也水平也不弱: 是真是假上下几百年原来如是;就近就远东西三千里尽在其中。 戏台对面搭有老爷棚,就是请来的当坊神灵和邻村菩萨,远远的面向舞台,老爷棚前面备有烛台架和拜坛,供人祭祀膜拜。演出往往要等“老爷棚”里点放几个炮仗,叫“追开场”,于是,戏台上开始“闹场”。 戏台前面的左右两侧,现坊的村民搭起临时看台,考究些的用门板铺底,稻草盖顶,放上一些长凳,供观众入座,每条凳子有时也酌收几个小钱。台前大片的空地,是大多数观众站立的地方,这是最热闹的地带。 春台戏的戏文,以武打最受欢迎,《三本铁公鸡》和《四杰村》等等,其次是做功戏和诙谐戏,《徐策跑城》、《打鼓骂曹》、《三岔口》、《拾黄金》、《小放牛》和《丑表功》都是,再次是唱功戏《失、空、斩》和《玉堂春》等等。 春台戏一般分四场:开场、早台、正本、送客,每场二出,所以老古话有“神戏八出”之说。开场前有闹场,约20分钟,锣鼓频敲,声震远近,引得四面八方的看戏人闻声纷纷前来。 开场有大、小之分。一般演出三台的台脚,头天必以跳加官的天官赐福大开场,即全体戏子化妆成形态各异的天神天将,以赐福凡间,打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条幅,再配以简短的表演。这主要是为显示班子的阵容,因而黎里人称为“晾行头”。小开场,由福禄寿三星,表演祝人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等。大开场也好,小开场也好,开演前,都以赐福民间的“福星”,戴上面具,由加官锣鼓伴舞,手捧“天书”边舞边向观众翻出“安居乐业、人寿年丰、洪福齐天”等祝颂语。这个动手勿开口的“大面”是吉祥的象征,是福星。因此,黎里有些富户、绅士,或为喜添贵子,或为老人祝寿,或为发利市,他们特意向台上送去红封筒,要求专门为他们加跳一个加官。 早台是开锣戏,演出后稍事休息。正本是当天的主戏,送客戏是正本结束后加演的戏,因为是在乡下,又是晚上,路远的观众,需要早一点返回,所以最后二出往往开始散场,这就算送客戏了。 前往看戏,步行的当然很多,镇上的油坊、米行、酱园等商号老板,他们自己有船,开了船办了酒水果品,优载游哉。 一年一度的春台戏,为看戏人服务的设施不少。 一是“长摆渡”,就是专门为赶戏场服务的临时航船,坐满了人就开。 二是赶戏场为看戏人服务的,各行各业都有。最多的是茶棚、酒摊,供人歇足,喝酒喝茶。海棠糕、粉条子(粗粉丝发开后,用肺头汤烧煮的小吃)、油煎豆腐干、梨膏糖等等。各种小工艺品也来轧闹猛,泥塑、纸扎、竹制小件,小胡琴、短笛、吹叫子、竹龙、小篮、纸风车、小灯笼等等。还有打拳头,卖膏药,变戏法,摸彩头,套泥娃娃,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当然也有赌博。戏场上人多复杂,有人设立赌台,聚众赌博,大多设下圈套,出老千,骗人铜钿。晚清一年的正月13,黎里华字村演出春台戏,有一帮太湖强盗,四处看戏轧闹猛,到处赌博,结果赌输了铜钱,开码头到黎里。正好是华字村的演戏的最后一天,街上人少,防备松懈。这帮强盗窜到镇上大肆抢劫,一时弄得商店打烊,人心惶惶,被抢最多的是东当祥泰和西当祥和二爿典当,贵重金银饰品抢劫一空。强盗的流弹打死了一名正在天主堂门前卖淘箩的妇女。黎里后来流传着一则顺口溜,姑且记在下面:“三月十三,华字末台(春台戏最后一台)光蛋(土匪)到来,黎里倒霉。”由顺口溜可知此事在老百姓中的影响。 戏场上不但有赌博,而且还有抢亲风波。经常发生这样的场面,一个男子拖着一个姑娘,快步狂奔,四周有人一边放鞭炮,一边护卫开道。不远的河边一条船正等在那里。 这种抢亲,与古时候的“掠夺婚”,应当说大有区别。掠夺婚始于原始社会的大多数部落,男子抢夺其他部落的女子作为自己的妻子。而黎里的抢亲,大多源于经济原因。过去男女还在孩童时期就要早早订亲,可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时,男方却无力承担结婚费用。这时,多数的男女双方尊亲暗中商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男方将新娘抢到家中,婚姻就算定局,一切排场开销就全免了。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左邻右舍也都心照不宣。 再有就是女方父母索要财礼而引发抢亲的。这事并不发生在黎里,但因为它有趣,也典型,记录在清代《点石斋画报》上,现在引录出来供读者一哂。 那是抢亲中的一则笑话,叫“妇负新郎”。清代末年,苏州郊区有一对男女,早就订亲,那村姑内心一直期盼新郎前来迎娶,可是由于女方父母索要过多的财礼,女儿的佳期一再拖延,无奈之中,男方决定趁看春台戏之际抢亲。到了那天,村姑发现新郎等人前来抢亲,主动配合。抢亲有规矩,一是,新娘不能跑到男家,应当乘船或乘轿,二是,即使女家都同意,也必得虚张声势,假意追赶。可是那天,新郞没有船也没有轿子,只来了几个人,新娘只得伏在新郞背上迅速逃离。新郎身材矮小,新娘倒人高马大,没多久新郎官就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了。眼看女方父母就要追上了,突然新娘和新郞换了个个,新娘背起新郎官朝新郎家狂奔起来。这种见所未见的新娘背新郎的场面,旁观者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忍俊不禁。笑得新娘父母满面羞惭,只得灰溜溜地停止了脚步。 还有双方青年自由恋爱,可是遭到女方长辈反对,反对的理由大多也是门第与经济。恋人双方悄悄约定,以抢代抗,免遭私奔之嫌。对此,周围的群众大多抱着同情之心。 抢亲,封建时代十分盛行,直至民国,仍然存在。今天审视起来,看到的该是“经济”二字。男方抢亲,源于贫穷;女方索要财礼,也仍然脱不了贫穷。 三台戏,经济花费非常可观,戏钱倒是有限,就是现坊施主家留客吃饭和其他经费不能轻看。有的人家老亲多,甚至还有些难以说得清的缠勿亲,一顿饭,吃吃两三桌,四五桌也是常见的事,他们早早来到,吃了中午再吃晚饭。因此轮到演出春台戏,家里预先得准备好鱼肉葷腥,还有得准备几甏老酒。那时还有“带吃饭”的陋习,一个人可以带上一帮人去亲戚朋友家中吃饭喝酒。有时本身的亲戚倒不多,可就是带吃戏饭的人倒多。 因此,黎里有“富的出风头,穷的当当头(到当铺里去当东西)”的俗谚。三天时间的热闹,有多少人家为了争面子而暗吃苦头。富裕人家来说,可能吃点喝点无所谓。可是那些清贫之家,实在难言个中的苦恼。风俗如此,只得强颜欢笑,硬撑场面,到时别无他法,只好跑典当了。社会上留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田板角落做啥个戏,搭台搭勒自宅基。囡囡女婿全载到,远房亲戚来仔勿勿少。呒没铜钿买东西,床上拿条旧单被。一跑跑到典当里,几只铜板一肚皮的气。只好买点白菜豆腐衣,个种年成做啥个戏。” 本文作者:黎里古镇保护委员会顾问李海珉 注:《古镇黎里》一书经原作者授权发布,如需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