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田松,1965年12月生于吉林四平,汉人,哲学博士(2001,社科院),理学(科学史)博士(2002,中科院),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科学传播与科学教育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少数民族科技史学会理事,国际纳西学会理事,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自2004年)。研究方向包括科学哲学、科学思想史、科学人类学、生态哲学、科学传播、科学与艺术研究等。近年来由批判科学主义而关注环境问题,强调传统的价值,进而批判工业文明,关注个人的幸福与人类的命运,试图对人类生活进行总体上的阐释。 本文发表于“M851 我们的科学文化”之第六辑《科学的越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12 月,pp3-20)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广场,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他们的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线,线的下面是裸露的身体。我问:“你们怎么不穿衣服呢?”马上有人回答:“谁说我们没有穿衣服?你看,这是76%的棉线,这是13%氨纶线;这是38%黄线,这是25%的紫线。服装学家已经证明,这是最完美的纤维搭配;时尚专家也证明,这是最漂亮的色彩搭配……”他们七嘴八舌,一边说,一边抄起身上披着的线让我看,让我看到了皮肤下面的鸡皮疙瘩。又有一个人说:“看,这还有扣子,这是金属扣,这是塑料扣,也是最完美的搭配!” 一、棉线与营养素 2006 年,在我戒掉牛奶,并撰文《人这种动物为什么要喝牛那种动物的奶》1之后,我就不断遭到来自营养学的困扰。在那篇文章中,我根据“历史依据”逐层论证,牛奶对于汉民族是不必要的,对于其他民族也是不必要的,而工业化牛奶注定是有害的。对此,伯克利的脑神经博士孙文智说:“用这种方式,你可以论证牛奶是不必要的,鸡蛋是不必要的,豆腐是不必要的,任何一种单一的食物你都可以说是不必要的,但是你不能论证,蛋白(质)是不必要的。你可以不吃牛奶,但是你不能不吃蛋白!” 此言一出,让我顿时语塞。这是我遭遇到的最强有力的反驳。如果我梗着脖子说,我就是不需要吃蛋白质,无疑有抬杠之嫌。我自己其实也很心虚。这种话语方式不专属于孙博士,而是当下的缺省配置。即使是我本人,也被这种话语方式所左右。我只是强烈地感到其中大有疑问,却一时找不到破解的方式。 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营养学早已侵袭、蚕食了我们的话语方式,进入到我们的思想深处。在谈到有关食物的话题时,人们一张口,就会冒出蛋白质、维生素、氨基酸之类的名词。在我素食之后,经常有人关切地问:“你怎么补充蛋白呢?”很多素食者也动辄以同样的话语方式论证素食如何比肉食更有营养。于是,无论食谱如何变换,营养学岿然不动。即使营养学所推荐的牛奶被人厌弃,新时尚的豆浆依然立足于营养学。流水的产品,铁打的营养学。而当我试图跨过营养学去讨论食品问题,顿觉捉襟见肘、圆凿方枘,因词穷而显理亏。在营养学的话语背景之下,我一时无法反驳孙博士的质问。 直到2007 年11 月下旬,我前往意大利参加国际环境记者论坛,一天深夜,就在将见周公之时,天降灵机。我终于获得了一种可能的方式来化解孙博士的问题,于是我虚拟了本文开篇的对话。 显然,衣服不等于构成衣服的各种纤维的简单组合。把一堆线头堆到一起,那不是衣服,还是一堆线头。同样,食物也不是营养素的简单集合,把营养学所论证的最完美搭配的营养素一一吃下去,吃下去的仍不过是一堆化工产品,而不是食物。正如把花花绿绿的线头披在身上,不能算是穿衣服。那些线头需要经过精心的编织,才能变成布料;再经过精心的裁剪和缝纫,才能变成衣服。同样,各种营养素——假设它们存在并且已经被营养学家找了出来——也需要经过精致的编织,才能变成食物的原料。 那么,有谁能够完成这种编织?——只有爱因斯坦的上帝,大自然本身。人类的食物是大自然在亿万年的演化中,由大自然精心编织起来的。这是人类所无法完成的工作。 二、花朵是一个整体 在伯克利,我遇到了一位来自沈阳的退休中医,李大夫。李大夫说:“你们西医的那个科学总是说你很能,你发明了青霉素,合成了氨基酸,你还合成了胰岛素,那我问你,你们那个科学,能合成出来一朵花吗?”这个说法让我大受启发。在李大夫看来,花朵作为一个整体,是比胰岛素、青霉素更复杂的东西,因而也是更高级的东西。而中医所使用的,直接就是花朵本身。 按照当下流行的话语方式,这个整体的花朵(中草药)是粗鄙的,所以要用西方医学或者说科学的方式,提炼其中的“有效成分”——某些可以用分子式表达出来的物质。这类似于把大自然编织好的衣料拆解开来,给其中的某些线头起个名字。找出来这些“有效成分”之后,“残余的”那些,则被认为是不必要的,可以丢弃的。同样,食物也是粗鄙的,里面的营养素才是精华。食物的价值就在于、且只在于其中的营养素,所以,一旦把所有的营养素都提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就是毫无用处的糟粕。在这种观念下,食物蜕变成了营养素的集合,而整体的食物则是不重要的。牛奶也好,鸡蛋也好,豆腐也好,它们都不过是蛋白质的载体。在摄取蛋白的意义上,它们对于人体是没有区别的。 相信复杂的事物是若干简单事物的机械叠加,这种机械论、还原论的观念是近代科学的基础之一。经过了一百年来的科学教育,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的思考事物的基本方式,成为我们的缺省配置。 然而,按照李大夫的观点,花朵本身就是一个不可割裂的、完整的化学物质,它是大自然以整个地球乃至以整个宇宙为实验室,用上亿年的时光才编织出来的合成物,其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人类实验室的合成能力,所以它本身是最高级的东西。试图分解一朵花而寻找其中的“有效物质”,只在还原论的话语方式下才具有合理性。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在一个手执锤子的人看来,一切都是钉子。把整体打碎,声称其中某些碎片是精华,某些碎片是糟粕,这套还原论的锤法,恰是几百年来西方科学之所擅长。于是,全球化与现代化所到之处,本土的、地域的、传统的文化,便被砸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 在此,我不妨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基于还原论的科学,现在有“微量元素”的说法:即存在某些特殊的元素或物质,它们在人体之中只占极小的比例,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其存在微妙到加一毫则多、减一毫则少的地步。那么,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在当下,此刻的当下,我们已经发现了全部微量、超微量、超超微量的元素?似乎没有哪位科学家敢于如此宣称。既然如此,我们就永远无法排除在已发现的“有效成分”之外,还存在着尚未发现的“微量”、“超微量”、“超超微量”的“有效成分”。而既然“有效成分”之那些物质仍然可能起到“有效”的作用,既然残余的糟粕之中仍然可能存在超微量、超超微量的有效物质成分,则:一朵花,作为一个整体,就是有效物质,对于它的拆分是不要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三、食物是大自然在上亿年的演化中合成出来的高级复杂的物质整体 与此类似,食物也是大自然在上亿年的演化中合成出来的高级复杂的物质整体。在漫长的生命史中,人类与食物是共同演化,共同繁衍的。人类直接食用的从来是、也只能是食物本身,是高梁、小米、茄子、黄瓜,而不是其中所包含的以化学单质、纯净物状态存在的营养素。因此,我们需要吃的,就应该是高梁、小米、茄子、黄瓜这些食物本身,而不是什么蛋白质、维生素、氨基酸。正如我们需要穿的,应该穿的,是衣服,而不是里面的纤维。 在这个意义上,我强调,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正如我们可以说,我们就是不需要穿尼龙线。因为,“穿”和“尼龙线”,这两个词根本就不能搭配,说“穿尼龙线”,有逻辑上的语病。同样,说“吃蛋白质”,也是个病句。在以花朵本身为整体的话语方式中,蛋白质这个词完全是不必要的。 然而,在这个论证中,我仍然假定了具有某种功能的营养素的存在。很遗憾,在营养学的话语方式无所不在时,即使我试图否定它,仍然需要借用它,如同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注: 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