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儒、释、道之特质,人们惯于用“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概括之。笼统地讲,这种表达不能算错,但却不准确。事实上,三教皆“外能治世,中可治身(家),内以修心”,只不过,人们多观其大略,而忽视其“细节”,甚或造成误解。以道家为例,道家固然治“身”,然而,试问道家的黄老之术何以不能治世?老庄的“见素抱朴”又何以不能修心?而且,道家的“养心”之功比之于儒、佛而家,更富有开拓性、灵动性——因为道家开拓出的心灵境界乃是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空灵境界。对此,现代大哲方东美先生认为,道家“游心太虚,驰情入幻,振翮冲霄,横绝沧溟,直造乎‘寥天一’之高处,而洒落太清,洗尽凡尘,复挟吾人富有才情胆识者与之具游,纵横驰骋,放旷流眄,居高临下,超人观照层层下界人世之悲欢离合……” 方东美,《方东美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87页。 对于逍遥境界的描述,自先秦来,可谓汗牛充栋且美不胜收。不过,也许更诱人的话题不在于心灵境界的描述,而在于此“逍遥”的心灵境界是如何获得的。姑且让我们从道家“守一”为基点渐次展开,去领略道家独特的心灵世界。质言之,道家的心灵境界之达成路径可大致勉强描述为“守一——抱朴——虚静(无我)——逍遥”之过程。 守一。“守一”是道家(教)对待宇宙万物的根本点。其要因在于,“一者,道也”。平素人们熟知老子在《道德经》42章曾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断语,然而,其中“道生一”之实质义乃为“道是一”。“道是一”的含义在《道德经》39章中表达得更为明朗:“昔之得一者:古神得一以精,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为天下正。”庄子在《齐物论》中言:“道通为一。”此意味着,道是一,是“整体”,是全部,那么守“一”,即为守道,即不要过分追求“外物”这些零碎的东西,而要守住整体:“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庄子•齐物论》)。因此之故,后期道家、道教莫不将“守一”作为修道的根基。守住了一,就守住了道,也就守住了整体。 对于“守一”或“守道”,不但道家推崇,儒、佛亦然。孔子对“仁”之态度的“一以贯之”,《大学》中“知止而后定,定而后安”的渐次推演,《中庸》中对“诚”的期、守;佛教《楞严经》中所谓的“一心不乱,静念相继”、“恒寐如一”等等;皆要求有所“守”。虽然诸家“守道”的表达方式不同,但皆重视心灵的清静与内敛,否则,心向外驰,人何以立? 具体到道家的“守一”,又当如何做起呢? 见素抱朴。“见素抱朴、清心寡欲”,乃“守一”的“基本功”。老子尝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确实的,人生于世,声色犬马,皆扑面而来。汽车、房子、美色像病魔一样攫住了人贪婪之心,使人欲罢不能;游戏、互联网、娱乐媒体则如魔幻侵入人的心灵,让人“醉生梦死”。老子云:“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因人们的贪欲所引起的环境污染、生态失衡、资源短缺等重大问题日益威胁着人的生存,因心灵压抑、污染而导致的精神病、抑郁病日益增多。在此“物欲横流”的人间,人们原本清静之“心”为名利声色所役,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庄子的“终身役役而不见其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形容当下人的精神生活可谓恰如其分。面对这嘈杂纷繁的世界,如何才能守住心中的大道?如何才能救认为于危机之中? 老子给出的答案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视野中的“守一”就是守住“朴未散”的淳朴之心,“朴未散”原本指未加工的木纹。老子欣赏“原木”,而反对“木器”,因为“木器”是被制作之物,失去了其本来面目。“见素抱朴”其深意在于人们当“守住”淳朴之心,不为物(色、名、利)欲所动。惟其如此,方能保持“无为名尸,无为谋府”的恬淡之心,与大自然为伴,颐养天年。鉴于此,道家尤其反对“机心”,如庄子笔下的种菜老者宁愿“抱瓮汲水”,而不愿采用高效的灌溉技术。以世人眼光,老者似乎愚不可及,而实则老者深有寓意:“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庄子•天地》)老者怕的是机械之事引发“机心”,“机心”则势必破坏人的淳朴之心,使人陷入一连串的困惑之中而最终失去自我。事实上,当下人们所醉心的技术理性、科技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摧毁“人之本真存在”的作用:技术让人们认为无所不能,人们对技术所导致的诸多问题寄希望更先进的技术,而更先进的技术所导致的问题则寄希望未来更先进的技术,如此循环不穷,始终不能跳出“机心”所导致的“问题”怪圈。也许,道家的“见素抱朴”不能包治百病,但至少对物欲横流的人心有“警醒”作用,对技术主宰的当代社会有启迪乃至棒喝作用。 虚静。“见素抱朴”是对外物采取的“不作为”态度,而虚静则是对自家身心采取的“漠视”态度。只有外“驱”万物之累,内“弃”机心之乱,方可做到真正的虚静。驱除外物,相对而言,还容易做到,但漠视自家身心则难以实行。因为对于外物,人们可以采取逃避的方式,然而身心,却是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正如老子所言:“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道德经》13章)那么如何才能忘身、忘心呢?老子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去给出了基本要求,即“致虚极,守静笃”,一个“极”,一个“笃”,强调了对“守一”的坚持。而庄子顺着老子的思路,则给出了较为具体的答案,“吾丧我”,即通过“心斋”达到“坐忘”。坐忘是很高的境界,平素人们常言“静坐以修心”,其实,如果不能做到虚心、静心,所谓的静坐也可能变成“坐驰”,看似身体不动,而念头、机心发动,时时不停、念念不断,大脑里好像开了锅,又如何能修心呢?故庄子的“吾丧我”可谓精辟之至。只有“清空”“我”的存在,才能真正把身(肉体)与心(灵魂)“脱离”开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羽化登仙”。通过忘心、忘身、忘天下,才能不黏住于人间的是非,彻底做到齐物论,进而与天体合一。佛、儒两家亦重视“无我”,孔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教的“去法、我二执”,皆将“无我”视为“修身之要津”。不过,相比之下,道家不但有系统明确的理论,亦有具体的操作方法。 逍遥。道家“修道(心)”无疑是一种内收、凝练的过程,然而这种凝聚不是走向封闭,恰恰相反,内敛的结局乃是走向开放,走向逍遥。当通过一系列的“坚持”达到“无我”之时,看似与世隔绝的“蚕茧”却瞬间成为破茧而出的蝴蝶,翩然起舞,逍遥游于世间。由此可知,道家驱除“小我”乃是为了走向“独与天地精神而往来”的“大我”;表面上的封闭、退让,最终却导向心灵的无限开放,导向精神的无限自由。在这“无碍”的逍遥境界中,人们不再受某一区域、某一时段的禁锢,而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逍遥于宇宙万象之中。此逍遥在庄子视野中,乃是一个“游”字,“游乎天地之一气”、“游心于淡”、“游无何有之乡”、“游心于无穷”、“游心于物之初”等等。一个“游”字驱除、超越了世间多少的障碍和禁锢——甚至包括生死的藩篱!君不闻,庄子所谓“死生一如”乎?此种豁达、恬淡、超然的人生态度乃是得“道”的具体体现。 道家的逍遥不但成就并实现了心灵的最高解放,而且还“不期然而然”地成就了空灵艺术和精湛的技艺。以艺术而言,书法中的“虚室生白”、知白守黑;绘画中的恬淡而空灵的“羽化”境界;音乐中“大音希声”的天籁之音等等,皆须有开放而逍遥的心灵做底蕴;倘若艺术家缺乏逍遥而高远的心灵世界,陷入声色犬马的名缰利锁之中,以功利的心态对待艺术,那么注定不能完成伟大的艺术作品。同时,逍遥的心灵因为无所“滞”,无所“畏”,所以亦能成就精湛的技艺。庄子笔下有不少技艺高超的奇人:粘知了的佝偻丈人、解牛的庖丁、吕梁蹈水自若的丈夫、削木为锯的梓庆、斫木的轮扁等等,皆身怀绝技,在各自领域里游刃有余。 上述的逍遥心灵境界、艺术境界的获得,实则建基于“守一”、“坐忘”(虚静)的根基之上。高妙的书法家必须忘掉外物,方可挥毫自若,臻于化境;精湛的工匠必须“清空”外物,方可得心应手,达于无迹之境;善于游泳的丈夫必须“忘掉”水的存在,方可随波逐流;庄子云:“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庄子•达生》),可谓“得道”之言。而种种“忘”,又意味着“守”,意味着“得”,这个“守”即守住“大道”;守住了大道,也就得到了“整体”,就意味着凝聚了“精神”,也意味着提升并开拓了心灵的自由境界。当下,人们在各种物欲的刺激下,心向外驰,不能有所“守”,正所谓“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欲望过多,所“得”愈少,心灵则愈加枯萎,身心愈加疲惫、精神愈加抑郁,此种状态,何谈幸福,何谈逍遥?须知,幸福不仅仅是物质的,更是心灵的。道家心灵哲学对现实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责任编辑:张恒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