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学从初唐的成玄英到盛唐的司马承祯,都有对“道”的外在性的瓦解和对“心”的本真性、自主性的张扬的倾向,但都还没有清晰地表述过道与心的本质关系。晚唐至唐末五代的两部重玄学名著《三论元旨》和《大道论》承袭了前人的重“心”趣向,在理论上首次明确地阐述了道与心的关系,初步创立了心本体。《三论元旨》仍以重玄之道为圭臬,强调无滞无为,宣称重玄至境应是“在有而不滞于有”、“在无而不滞于无”。《三论元旨》决心从根本上破解心与道的对立,使“道”化解为“心”,它明确断言:“心等于道,道能于心。即道是心,即心是道。”⑦把“道”等归于“心”,实际上就是把道内化为心。也就是说,道不再是外在于心,与心相隔的超越本体,而就是心的本真状态,就是一种玄通无滞的精神境界。而这也就意味着心成了主宰,成了本体。《三论元旨》还认为,本体的心之所以就是道,是因为它与道同“性”,所谓“心之于道,一性而然”。据此,《三论元旨》把“性”也提升到本体的高度来阐述,它说:“性之为体,在空同空而非空,在色同色而非色,而能遍空色。常寂常通,所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⑧“性”似乎成了比“道”与“心”更为根本的概念。显然,《三论元旨》已经赋予传统的道论以新的涵义,即以“性”释“道”,以“性”明“心”。它既以性为体,又以心为体,具有心、性二体的理论特征。这种把性体与心体相并而为超越性本体的表述,终有不圆通之嫌,因为即便设其以性体统心体,按重玄逻辑这仍是有所执滞,因为视性体优于(或高于)心体,本身即是未脱分别对待之心的表现。稍后的《大道论》仍以真性释本心,但放弃了以性为体的说法,而专以心为体。它说:“道外无心,心外无道,即心即道也。”又说:“忘心,则自无求道、趣道、学道,斯得道矣。”⑨这已经彻底把外在于心的道取消,心就是道,道就是心。这显然已经有了心体说的内涵,但稍嫌缺憾的是,《大道论》仍处处以论“道”为务。但不可否认,心体说在唐末已经初步创立。 综观隋唐至唐末的重玄学发展过程,我们可以发现,从成玄英到司马承祯,再到《三论元旨》、《大道论》,重玄学者们的探索历程是一个解构并重建本体的过程,即在解构“道”本体的基础上建构起“心”本体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是由本体论转向心性论的过程,而这个转向或许可以上溯到庄子对老子思想的转换。重玄学的这种义理取向,影响了道教本身的历史嬗变,内丹道的兴起,全真道的鼎盛,均与此有着深刻的关联。 二、从《清静经》到心体说 为了进一步理清王重阳心体说的理论渊源,我们有必要对《清静经》稍加阐释。《清静经》全称《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未署撰人,学者普遍推断它“当出唐代重玄家之手”。⑩此经仅三百九十一字,是重玄学短小精悍的经典之作。经文的核心思想集中在下面一段: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于心,心无其心;外观于形,形无其形;远观于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以空,空无其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静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 这段话可分为三层来理解:第一层,概述神、心、欲三者关系,指出心本清静,但为欲牵而致浊乱,进而引出遣欲修心的必要性。第二层,通说重玄双遣之道的意蕴。从内观于心、外观于物,到观空以空,最后达到空无所空、寂无所寂的重玄之境。第三层,指明所谓得道,本质上是得心中常性,使心神归于清静。这就隐含了道不在心外、道本是心的意旨,因而修“道”只是名,修“心”才是实。修心虽是在重玄理趣下的双遣去滞,而其枢要又在一个“悟”字。所以《清静经》的最后又说:“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推考王重阳的心性说,实与《清静经》的理趣声息相通。所不同于重玄学以烦琐的思辨方式演绎玄奥义理的是,王重阳多以闲雅的诗词歌曲直抒心性妙理,把经院式的说教变成了日用式的随机点破。所以,为了阐发出其思想的系统性,我们不得不于王重阳的点滴微言中推阐大义了。前文已经提到王重阳心体说的内容主要见于《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中的一句话,即:“诸贤先求明心,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 这里,心与道的关系不再是“以心印道”或“以心求道”的隶属关系,也就是说心不再是从属于道或派生于道的了,心就是道,道就是心,“二者”完全平等、完全重合。心是它自己的主宰,而不是由任何“道”来主宰,心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恪守着某种规则(“道”)了,因为心之外无“道”。这就是王重阳“心体说”的基本内涵。 当然,“心本是道,道即是心”这一句话尚不能穷尽心体说的全部义旨,要使这个理论具有体系性和圆通性,还得有必要的支持性理论来作具体的阐明。而就实际情形看,王重阳的心体说的重点与目的也落在其支持性理论上。从理论上分析,“心本是道,道即是心”还只是说明了修心即可得道的可能性,而尚未说明得道须修心的必要性。心体说的支持性理论,正是要从修心的必要性这个起点上开始展开。诚然,心即是道、道即是心,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实就已经“满街都是圣人”了,恰恰相反,随着社会文明异化程度的加深和扩大,原本可以成就“圣人”的人也在不断地沦落为庸俗小人。而症结就在于人们把那颗本心迷失了,迷失本心即是丧道,或叫“失性”。庄子早已经对“失性”作过深刻的揭示,而王重阳也认为丧道在本质上就是丧失了心中的本性。按王重阳的理论,人本原地具有一颗真心,真心的本质状态即是“性”(即人性),这个性也就是“道”,所以就本原而论,心、性、道,三者是同质的、重合的。如马钰问“何名是道!”王重阳答曰:“性命本宗,元无得失,巍不可测,妙不可言,乃为之道。”? 这就肯定了心性本元与道的同一性。这个元无得失、妙不可言的心的本性就是清静、空寂,王重阳说:“涤出慧心尤寂静,洗开道眼愈分明。”? 又说:“平等常施为大道,清静不退得真慈。”?? 这个心性本清静的思想是与《清静经》的思想相契合的。据此,王重阳认为,本心若常清静,则本性自如,而心、性、道就是重合为一体的。所以在王重阳的理论里,本心即真心,真心即本性,本性即真道。然而,真心又常易迷失而变成妄心,一旦如此,本性即被蒙蔽,而真道也即被隐匿。真心沦为妄心,只因为欲所牵,正如《清静经》中所说:“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欲念使心向外驰,从而与外物形成对峙,而清静的本性即被扰动变浊,烦恼与苦厄也就随之而起,修心遂成为必须。而修心的出路只是遣除层层翳障,彰显心性本来,而非另要执心修得人生本来没有的东西。所以王重阳全真教的立教宗旨就是自全心性本真,此即“全真”之义。 心体说的出现,是道家(道教)文化基本理论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发展的必然逻辑。老子首先创立了道体说,对实体性的道作了深刻的阐述,但于主体的心却缺乏重视;庄子意察到了他的不足,将哲学的重心由道移向了心。魏晋玄学初期侧重于对老子本体论思想的阐发,到郭象则开始重视庄子,并因郭象对玄学理论内在矛盾的圆通而使本体论趋于终结,开出了心性论讨论的可能。于是到唐代,成玄英以重玄双遣理路解构了道体,但只破而未立;继后又有王玄览试图重筑新道体,并辅以道性说作补充,但仍有修心不能完全得道的理论困境;司马承祯朦胧地触及到了心本是道之意,但未能明确界说;《三论元旨》、《大道论》坚持贯彻重玄之道,遂开始创立心本体,并与道本体契合。金元之际,王重阳因循《清静经》的重玄余韵,沿承这一道与心的流转脉络,顺其理势,将道本体转换成心本体,确立了心体说。这个历史的流变过程,是客体性的道不断消解、主体性的心不断彰显的过程;是主体精神不断得到提升的过程;也是心灵不断跨越障碍、获得自由的过程,这可说是道家(道教)文化的真精神所在。 三、心体说下的修为理论 当王重阳在其心体说的理论下将修道完全归结于全其本心、显其本性之时,也就决定了他的内丹修持理论必然是重性轻命或先性后命的。在王重阳之前,内丹道的集大成者是北宋的张伯端,他的《悟真篇》被后世丹家誉为可与《周易参同契》相媲美的“千古丹经之祖”。然而《悟真篇》又是典型的重命轻性或先命后性之作。这种先命后性的内丹道,被称为内丹“南宗”,而王重阳重性轻命的内丹道称为“北宗”。南宗之所以重命轻性,从根本上说,还是为传统道教的成仙意趣驱使所致。南宗承袭着六朝以来仙道重修仙轻修道的传统,而北宗则承传了重玄学重修道轻修仙的意趣。若进一步推究二者的理论渊源,则南宗源于修形(身)派,北宗源于修神(心)派。表面看来,这只是道教内部修持功法的侧重点不同而已,而究其实质,则关涉到一个生命本质是什么的基本问题。重形(身)派更多地关注着生命的生物或生理意义,而重神(心)派则更多地关注着生命的精神或宗教意义。在王重阳重性轻命的内丹理趣下,生命不只是一种生理的存在,而更多地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以精神的了脱带动生理的延伸,这就是王重阳的内丹道的旨趣所在。所以王重阳处处强调心性对于修道的重要性,这里随举几例他的诗词为证: 道在性长在,身愁心不愁。 觉性自然通水湛,达心那入百花丛。 又《西江月》词(上阕): 养甲争如养性,修身争似修心。从来做作到如今,每日劳劳图甚。 《重阳全真集》中的诗词多类这种风格,突出体现着王重阳重心性了脱的修生旨趣。 下面我们就来谈王重阳在心体说之下的修心理论。具体到修心全性的修持功夫,王重阳又吸取了《清静经》中的重玄之道。不过较之重玄之道的一遣再遣,王重阳的修心理论显得更为直截了当,多了一份当下解悟的精神况味。而且,他也不再停留于重玄双遣后精神流于蹈空的处境,而是再进一步,走向了平安的闲淡人生。为绍述之便,本文还得将王重阳的修心理论析之为三: 首先,王重阳反对任何流于形式的假修炼,或者可以说,王重阳的修炼只是直达心性,无须某种特定的形式。例如打坐,这是道释两家都常用的一种修持形式,王重阳也讲打坐,但他的打坐没有了盘膝而坐的表面形式,只是精神的打坐。《重阳立教十五论·第七论打坐》中就写道:“凡打坐者,非言形体端然,瞑目合眼,此是假坐也。真坐者,须要十二时辰,住行坐卧,一切动静中间,心如泰山,不动不摇。”?? 这即是说,真坐是心坐,假坐是身坐,这种不拘形式、但求心静的修炼,无疑是把住了修道的脉要,并且能够极大地解放修持者的心滞。 其次,明心见性的基础关键是保持心境清静。因为如前已述,心的本性就是清静,惟有清静养心,才能澄净心中尘垢,显出本来真性。所以王重阳说: 凡论心之道,若常湛然。其心不动,昏昏默默;不见万物,冥冥杳杳;不内不外,无丝毫念想。 这种修持理论实与《庄子》所谓“心斋”无异,都是强调心的虚静、不著。在《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中,王重阳还解释了“清静”的两个方面内涵:“内清静者,心不起杂念;外清静者,诸尘不染着。”无论是内清静还是外清静,都是指心的明净状态,与司马承祯所语“收心离境”的功夫是一致的。 最后,王重阳的修道理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还在于心性的了达。保持清静心境固然是基础,但真清静还不能落于形迹。换言之,最高的清静还是连清静之心都不起的境界,也就是《清静经》中所谓寂无所寂的重玄境界。王重阳虽没有以初玄、重玄的方式来阐说这一义理,却完全冥悟到了这一层。所不同于重玄学者的是,他完全是以随任、了达的情趣直入重玄之境的。在王重阳的最高修道境界里,不仅没有了尘俗物事的纠缠,而且也没有了执心修持的枯闷,更没有了名理、概念的纷扰,精神的逍遥淡化在悠闲自在的平实生活中。如《重阳全真集》中有一首《苏幕遮》词写道: 莫端身,休打坐。摆髓摇筋,嘘咽稠黏唾。外用修持无应知。赢得劳神,枉了空摧挫。 要行行,如卧卧。只把心头,一点须猜破。返照回光亲看过。五色霞光,覆焘珠明颗。 无须顽空枯坐,也不必吞津咽液,有了内心的了悟,则行卧自如、无不在道。同样是在《重阳全真集》中,还有一首诗,意境更为洒脱,其中写道: 碧落湛澄非有意,白云来往本无心。…… 举目慵观潘岳赋,怡颜懒抚伯牙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