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左)与周汝昌(右) 父亲周汝昌和启功先生有多年的交谊,他们之间有许多趣事,也有不少雅事。 我见过启先生写给父亲的信,开头的称呼大抵是“玉言我兄师表”“敏庵我哥先生”“敏庵老长兄”等,而父亲寄给启先生的信,我仅见过一纸,开头即是“元白老哥大人”。 父亲在回忆与启先生相交旧事时说:中华读书人,对人不能直呼其名,那最无礼貌了,只称表字,所以当面也好,“背后”也好,我总称“启元白”“元白先生”。而启先生称父亲为“敏庵”“玉言”,亦不待烦言而自明。 我曾经猜想过,父亲给启先生写信,难道一直就用“元白老哥大人”这个称呼吗?他们那一辈人,无论在学识、涵养、文采、情调诸方面,都是我们这代人所望尘莫及的。我想,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会使用其他不同的称谓。说来很有趣,也很滑稽。 那是1953年的秋天,父亲的《红楼梦新证》出版了。那时父亲还在成都四川大学外文系教书,很快京中传来了很多有关的佳话,其一就是启先生见了《红楼梦新证》后,表示要给父亲画一幅“周公解梦图”。父亲得知消息后立即给先生写信,他仿效自己的老师顾随(羡季)先生在诗句中称启先生为“王孙”的佳例,满心敬意加“诗意”地也用了“王孙”这个敬称,希望能够“兑现”。 可是没过多久,京中的信息来了,父亲的好友吴小如先生致函说:“……顾羡老可呼之为王孙者,敏庵或未可呼之,况王孙其人虽于羡老亦未尝无微词(此则弟亲耳听启公所谈者),弟所以告于兄者,非望将此意传之于羡老,以为扯是非之举,实欲告兄人以不同各如其面耳……”父亲自悔鲁莽冒昧,而那“解梦图”自然没有了希望。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与启功先生交往最为密切,走动也最勤。 1965年发生了影响很大的“兰亭论辩”,郭沫若先生撰文公开斥《兰亭》为伪物,说连文带字都是假的,父亲视郭文为“绝世妙文”,特用“奇文共欣赏”标题之,并由此引起驳辩之激情,经初步分析,找出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论点逐一加以考核、驳斥,全力研考它的一切史迹和版本的真相,从无数不同翻、摹、刻、拓帖中认定《三希堂法帖》中陆继善(元代人)摹本是最接近右军真迹笔法的佳本之一,遂向启功先生谈论此义。启先生很感兴趣,亦不以父见为谬。这年秋天的重阳节前,父亲得到启先生论兰亭书,认为褚摹右军兰亭序殆元人陆继善所摹,此见正与父合。父亲有两次到他小乘巷的居所拜访,启先生就将所存的陆摹原墨本的开头两页小照片赠送给父亲,并说此本早已流落海外,国内只有“三希堂”石刻留痕了。于是父亲专程赶赴北海阅古楼访查“三希堂”石刻,谁知到了阅古楼,看到了全部石版陈列琳琅不差,而唯独此帖已成没字碑。父亲深感痛惜,赋诗与启先生,先生则回和三首,抄录于扇面,赠送给父亲: 敏庵先生于三希帖中最嗜元人陆继之摹本稧序。偶登北海阅古楼见陆帖一石剥泐殆尽,感而赋诗。敬和三首,即求斧削。 唐摹陆拓各酸碱,识小生涯在笔尖。 只有牛皮看透处,贼毫一折万华严。 昔日曾疑帖与碑,说他毫刃总参差。 但从灯帐观遗影,黑虎牵来侭可骑。 丛帖三希字万行,继之一石独凋伤。 恰如急景潇湘馆,赢得诗人弔古忙。 这三首诗,称得上启先生的绝妙之作,具有书学内涵,又有风趣幽默的口吻,是他独擅的风格。“黑虎牵来侭可骑”(指猛龙碑)、“恰如急景潇湘馆,赢得诗人弔古忙”(指父亲),由此二句也可略见他的亦庄亦谐的风格。 1972年10月,父亲收到启先生一封来札,信是这样写的: 玉言我兄师表:首先话说称谓问题,我公来称,弟只敢以为戏言,但即此戏言,又何敢捧读第二遍!万望下不为例!尤其拙妻闻之,不禁骇叫,虽云及乌,总希勿使病妇增愧也!条约签定,立即生效!!程乙本之荒谬,诚如高论。此书问题,日益澄清,“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旧谚可诵,益恨胡氏胡说也。故今之印本,迳删程本之序,是治丝愈禁也。双钩曹氏书,草法既有误,又乾隆人而作章草,俱大有研究余地也。此疑恐未可遽与吴公言,必目验而后有权发言耳。至于“祖师爷赏饭吃”之梨园行业语,所以注释者,非仅为我公豁然,实亦为别人不致误会,此层用意,想公当首肯也。逸少之字,自梁武与陶隐居即有辨别,宋人黄、米,复齗齗于阁帖,我辈习书正好玩味米札之语,所谓“去一百碎故纸,知他真伪”者,实为名言,又米诗云:“寄言好事但赏佳”,可称无等等儿也。弟自住进内弟之家以来,已将十六年矣,今年东墙欲圮,因口占云:“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坦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弟所幸在未遇石勒,而逢房管所,此番可免夷甫之遭遇矣。因谈逸少,书之以发一笑!又有奉求之事,尊社所出之小人书,若刘继卣兄所绘诸本,能由我公代购几本么?倘有希望,谨当恭奉书值,泥首趋领。所惠何止百朋耶?其书闻有三打白骨精、芭蕉扇、东郭先生、武松打虎等等,所闻不全,统求分神料理,小弟何敢词费乎!贱疾稍痊,即当趋候。人生之乐,乐在朋友;朋友之乐,乐在谈学;谈学之乐,乐在谈书。书有二义,曰书籍、曰书法。谈书之乐,乐在谈书法。我公当示河汉斯言!专此, 即致敬礼! 小弟功谨上 十八日晚 这封信,是启功先生书札的典范——诗文并茂,妙语连珠,名言至理,幽默诙谐,令人捧腹。但在风趣幽默之外,论书的佳句,却又是十分精辟重要的。 看得出来,启先生对于父亲去信的称谓很不满意,他用了“下不为例”作为“警示”,其后的“条约签定,立即生效!!”则又极诙趣。 说罢称谓,再说说启功先生手札内容。 1972年,是《石头记》程乙本出版整整180年。而在这一年,中央决定重新出版四大古典小说,《红楼梦》是为其一。何其芳先生主张另出新本,意主接近曹雪芹原著之脂本,而不要搞程本。此与李希凡先生意见也相合。于是国家正式安排出脂本为普及版,交于文研所去搞。早在1948年,父亲就说过:胡适先生欣赏的程乙本正是篡改曹雪芹原文最厉害、最恶俗的,并批评胡适不该拿出自珍的程乙本,让亚东图书馆付印流传,那本子的文字太坏了,完全糟蹋了雪芹的原笔本意。程乙本可望进垃圾箱,父亲快何如之。启功先生亦来函探询:“侧闻文研所近将校点脂本,续以程本,我公当有所闻。吴恩裕先生曾在中华晤谈,云有新资料,公曾见之乎?……”果然不久,李希凡先生即在历史博物馆礼堂作古典文学讲座,讲的就是《红楼梦》新前言。之后又陆续传出要重印与《红楼梦》相关的几种著作的消息。 彼时,红学家吴恩裕从孔祥泽处得知《废艺斋集稿》,说是曹雪芹的佚著,其后把《南鹞北鸢考工志曹雪芹自序》双钩摹本影印件寄给父亲,并云已送交制版。父亲最注意的乃是曹雪芹手写序文,字作钟王及章草法,父亲观其双钩数行,虽觉方笔遒美,私心却暗祝此物勿为妄人作伪冒充,但于此项发现还不敢断言如何,遂将一二疑问以告启先生,先生即复函意谓:乾隆人而写章草,又草法有一二可疑处,则尚大有研究余地,不能遽信。到1973年年初,启功先生又携来尹望山诗稿轴,以鉴定“双钩”,大以为笑柄。 那时,启功先生正参加标点《清史稿》,常常奔往于灯市西口的中华书局,距离米市大街的父亲居所只两站之地。他告诉父亲,自己正在撰写《字体结构黄金律》和《诗文声律》,苦于旧疾美尼尔综合征劇发,不能用脑。还举例说,一日看怀素自叙帖,以字大不费力,孰知目随其草书笔划旋转,竟忽然晕起。他曾与友人戏言真可谓“祖师爷不赏饭吃”矣!并加小注曰:“旧时‘梨园行’谓嗓音喑哑,不能复演,谓之‘祖师爷不赏饭吃’”,他感叹道:我辈以脑眼手为劳动工具,今若此,其何以堪! 父亲彼时则注释鲁迅旧诗,忙于《红楼》诸务,撰写《李白诞生地碎叶考略》,还为《柳文指要》涉兰亭部分写了意见。此时广州商承祚先生也来书说要写兰亭文,向父亲索提供帮助。 几年后,父亲写下一首七律,写尽他对《兰亭》的感慨,诗曰: 说着兰亭意气增,向来腕鬼漫凭陵。 池鹅潋滟难常课,野鹜张狂易得名。 玉匣虚谈争启闭,鼠须谁缚助锋棱。 桑家议罢萧寥甚,惆怅新翻手眼生。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初访启先生,是奉出版社之命请先生作《红楼梦》注释的公事,尚是东城黑芝麻胡同旧府居,迨至父亲为讨论《兰亭》时,启先生已移寓宣外小乘巷,所居是一个简狭的小院子了。这就是先生借寓的“内弟之家”。先生口占之诗最为幽默诙谐,其中也含一典故:王夷甫即王衍,是西晋末年的重臣兼清谈家。永嘉五年(311年),被石勒命人推倒坏墙活埋了。启先生借此庆幸自己未遇到石勒,碰上的是房管所,免除了与王夷甫相同的遭遇。读罢虽令人捧腹,细思则不免为先生心酸。 那时,父亲常常受友朋之托代购书籍,其中尤以《红楼梦》为多。先生独嘱以购“小人书”,还属首例。父亲常向启先生讨教而致谢,启先生给出的回复是:小弟老不客气,老兄老客气,“呀呀是何理?!”——这就是大学者启功先生活生生的独特语言。 函末,先生以“人生之乐,乐在朋友;朋友之乐,乐在谈学;谈学之乐,乐在谈书。书有二义,曰书籍、曰书法。谈书之乐,乐在谈书法”而止笔。这几句名言至理,道尽人生、友情、学识、情怀,是书札的点睛之笔,结穴之所,足供当代学子牢记、学习一辈子。 2005年6月末,启功先生驾鹤西归,父亲得知老朋友去世的消息后十分震惊,立即写下七律一首寄托自己的哀悼,短短五十六字,涉及到先生的身世、地位、成就、功绩乃至二人交谊,父亲更指出:启功先生的离去,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是一巨大损失。其悼诗云: 玉镌谱牒列藩崇,绛帐青衿位不同。 八法心追羲献妙,兼长笔擅北南宗。 词吟兰禊波澜势,舌粲莲花曼倩风。 回首展春高会盛,众中握手笑谈红。 周伦玲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12月28日05 版) 版权声明:凡本网文章下标注有版权声明的均为中青在线合法拥有版权或有权使用的作品,未经本网授权不得使用。违者本网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如需授权,点击 父亲周汝昌和启功先生有多年的交谊,他们之间有许多趣事,也有不少雅事。 我见过启先生写给父亲的信,开头的称呼大抵是“玉言我兄师表”“敏庵我哥先生”“敏庵老长兄”等,而父亲寄给启先生的信,我仅见过一纸,开头即是“元白老哥大人”。 父亲在回忆与启先生相交旧事时说:中华读书人,对人不能直呼其名,那最无礼貌了,只称表字,所以当面也好,“背后”也好,我总称“启元白”“元白先生”。而启先生称父亲为“敏庵”“玉言”,亦不待烦言而自明。 我曾经猜想过,父亲给启先生写信,难道一直就用“元白老哥大人”这个称呼吗?他们那一辈人,无论在学识、涵养、文采、情调诸方面,都是我们这代人所望尘莫及的。我想,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会使用其他不同的称谓。说来很有趣,也很滑稽。 那是1953年的秋天,父亲的《红楼梦新证》出版了。那时父亲还在成都四川大学外文系教书,很快京中传来了很多有关的佳话,其一就是启先生见了《红楼梦新证》后,表示要给父亲画一幅“周公解梦图”。父亲得知消息后立即给先生写信,他仿效自己的老师顾随(羡季)先生在诗句中称启先生为“王孙”的佳例,满心敬意加“诗意”地也用了“王孙”这个敬称,希望能够“兑现”。 可是没过多久,京中的信息来了,父亲的好友吴小如先生致函说:“……顾羡老可呼之为王孙者,敏庵或未可呼之,况王孙其人虽于羡老亦未尝无微词(此则弟亲耳听启公所谈者),弟所以告于兄者,非望将此意传之于羡老,以为扯是非之举,实欲告兄人以不同各如其面耳……”父亲自悔鲁莽冒昧,而那“解梦图”自然没有了希望。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与启功先生交往最为密切,走动也最勤。 1965年发生了影响很大的“兰亭论辩”,郭沫若先生撰文公开斥《兰亭》为伪物,说连文带字都是假的,父亲视郭文为“绝世妙文”,特用“奇文共欣赏”标题之,并由此引起驳辩之激情,经初步分析,找出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论点逐一加以考核、驳斥,全力研考它的一切史迹和版本的真相,从无数不同翻、摹、刻、拓帖中认定《三希堂法帖》中陆继善(元代人)摹本是最接近右军真迹笔法的佳本之一,遂向启功先生谈论此义。启先生很感兴趣,亦不以父见为谬。这年秋天的重阳节前,父亲得到启先生论兰亭书,认为褚摹右军兰亭序殆元人陆继善所摹,此见正与父合。父亲有两次到他小乘巷的居所拜访,启先生就将所存的陆摹原墨本的开头两页小照片赠送给父亲,并说此本早已流落海外,国内只有“三希堂”石刻留痕了。于是父亲专程赶赴北海阅古楼访查“三希堂”石刻,谁知到了阅古楼,看到了全部石版陈列琳琅不差,而唯独此帖已成没字碑。父亲深感痛惜,赋诗与启先生,先生则回和三首,抄录于扇面,赠送给父亲: 敏庵先生于三希帖中最嗜元人陆继之摹本稧序。偶登北海阅古楼见陆帖一石剥泐殆尽,感而赋诗。敬和三首,即求斧削。 唐摹陆拓各酸碱,识小生涯在笔尖。 只有牛皮看透处,贼毫一折万华严。 昔日曾疑帖与碑,说他毫刃总参差。 但从灯帐观遗影,黑虎牵来侭可骑。 丛帖三希字万行,继之一石独凋伤。 恰如急景潇湘馆,赢得诗人弔古忙。 这三首诗,称得上启先生的绝妙之作,具有书学内涵,又有风趣幽默的口吻,是他独擅的风格。“黑虎牵来侭可骑”(指猛龙碑)、“恰如急景潇湘馆,赢得诗人弔古忙”(指父亲),由此二句也可略见他的亦庄亦谐的风格。 1972年10月,父亲收到启先生一封来札,信是这样写的: 玉言我兄师表:首先话说称谓问题,我公来称,弟只敢以为戏言,但即此戏言,又何敢捧读第二遍!万望下不为例!尤其拙妻闻之,不禁骇叫,虽云及乌,总希勿使病妇增愧也!条约签定,立即生效!!程乙本之荒谬,诚如高论。此书问题,日益澄清,“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旧谚可诵,益恨胡氏胡说也。故今之印本,迳删程本之序,是治丝愈禁也。双钩曹氏书,草法既有误,又乾隆人而作章草,俱大有研究余地也。此疑恐未可遽与吴公言,必目验而后有权发言耳。至于“祖师爷赏饭吃”之梨园行业语,所以注释者,非仅为我公豁然,实亦为别人不致误会,此层用意,想公当首肯也。逸少之字,自梁武与陶隐居即有辨别,宋人黄、米,复齗齗于阁帖,我辈习书正好玩味米札之语,所谓“去一百碎故纸,知他真伪”者,实为名言,又米诗云:“寄言好事但赏佳”,可称无等等儿也。弟自住进内弟之家以来,已将十六年矣,今年东墙欲圮,因口占云:“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坦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弟所幸在未遇石勒,而逢房管所,此番可免夷甫之遭遇矣。因谈逸少,书之以发一笑!又有奉求之事,尊社所出之小人书,若刘继卣兄所绘诸本,能由我公代购几本么?倘有希望,谨当恭奉书值,泥首趋领。所惠何止百朋耶?其书闻有三打白骨精、芭蕉扇、东郭先生、武松打虎等等,所闻不全,统求分神料理,小弟何敢词费乎!贱疾稍痊,即当趋候。人生之乐,乐在朋友;朋友之乐,乐在谈学;谈学之乐,乐在谈书。书有二义,曰书籍、曰书法。谈书之乐,乐在谈书法。我公当示河汉斯言!专此, 即致敬礼! 小弟功谨上 十八日晚 这封信,是启功先生书札的典范——诗文并茂,妙语连珠,名言至理,幽默诙谐,令人捧腹。但在风趣幽默之外,论书的佳句,却又是十分精辟重要的。 看得出来,启先生对于父亲去信的称谓很不满意,他用了“下不为例”作为“警示”,其后的“条约签定,立即生效!!”则又极诙趣。 说罢称谓,再说说启功先生手札内容。 1972年,是《石头记》程乙本出版整整180年。而在这一年,中央决定重新出版四大古典小说,《红楼梦》是为其一。何其芳先生主张另出新本,意主接近曹雪芹原著之脂本,而不要搞程本。此与李希凡先生意见也相合。于是国家正式安排出脂本为普及版,交于文研所去搞。早在1948年,父亲就说过:胡适先生欣赏的程乙本正是篡改曹雪芹原文最厉害、最恶俗的,并批评胡适不该拿出自珍的程乙本,让亚东图书馆付印流传,那本子的文字太坏了,完全糟蹋了雪芹的原笔本意。程乙本可望进垃圾箱,父亲快何如之。启功先生亦来函探询:“侧闻文研所近将校点脂本,续以程本,我公当有所闻。吴恩裕先生曾在中华晤谈,云有新资料,公曾见之乎?……”果然不久,李希凡先生即在历史博物馆礼堂作古典文学讲座,讲的就是《红楼梦》新前言。之后又陆续传出要重印与《红楼梦》相关的几种著作的消息。 彼时,红学家吴恩裕从孔祥泽处得知《废艺斋集稿》,说是曹雪芹的佚著,其后把《南鹞北鸢考工志曹雪芹自序》双钩摹本影印件寄给父亲,并云已送交制版。父亲最注意的乃是曹雪芹手写序文,字作钟王及章草法,父亲观其双钩数行,虽觉方笔遒美,私心却暗祝此物勿为妄人作伪冒充,但于此项发现还不敢断言如何,遂将一二疑问以告启先生,先生即复函意谓:乾隆人而写章草,又草法有一二可疑处,则尚大有研究余地,不能遽信。到1973年年初,启功先生又携来尹望山诗稿轴,以鉴定“双钩”,大以为笑柄。 那时,启功先生正参加标点《清史稿》,常常奔往于灯市西口的中华书局,距离米市大街的父亲居所只两站之地。他告诉父亲,自己正在撰写《字体结构黄金律》和《诗文声律》,苦于旧疾美尼尔综合征劇发,不能用脑。还举例说,一日看怀素自叙帖,以字大不费力,孰知目随其草书笔划旋转,竟忽然晕起。他曾与友人戏言真可谓“祖师爷不赏饭吃”矣!并加小注曰:“旧时‘梨园行’谓嗓音喑哑,不能复演,谓之‘祖师爷不赏饭吃’”,他感叹道:我辈以脑眼手为劳动工具,今若此,其何以堪! 父亲彼时则注释鲁迅旧诗,忙于《红楼》诸务,撰写《李白诞生地碎叶考略》,还为《柳文指要》涉兰亭部分写了意见。此时广州商承祚先生也来书说要写兰亭文,向父亲索提供帮助。 几年后,父亲写下一首七律,写尽他对《兰亭》的感慨,诗曰: 说着兰亭意气增,向来腕鬼漫凭陵。 池鹅潋滟难常课,野鹜张狂易得名。 玉匣虚谈争启闭,鼠须谁缚助锋棱。 桑家议罢萧寥甚,惆怅新翻手眼生。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初访启先生,是奉出版社之命请先生作《红楼梦》注释的公事,尚是东城黑芝麻胡同旧府居,迨至父亲为讨论《兰亭》时,启先生已移寓宣外小乘巷,所居是一个简狭的小院子了。这就是先生借寓的“内弟之家”。先生口占之诗最为幽默诙谐,其中也含一典故:王夷甫即王衍,是西晋末年的重臣兼清谈家。永嘉五年(311年),被石勒命人推倒坏墙活埋了。启先生借此庆幸自己未遇到石勒,碰上的是房管所,免除了与王夷甫相同的遭遇。读罢虽令人捧腹,细思则不免为先生心酸。 那时,父亲常常受友朋之托代购书籍,其中尤以《红楼梦》为多。先生独嘱以购“小人书”,还属首例。父亲常向启先生讨教而致谢,启先生给出的回复是:小弟老不客气,老兄老客气,“呀呀是何理?!”——这就是大学者启功先生活生生的独特语言。 函末,先生以“人生之乐,乐在朋友;朋友之乐,乐在谈学;谈学之乐,乐在谈书。书有二义,曰书籍、曰书法。谈书之乐,乐在谈书法”而止笔。这几句名言至理,道尽人生、友情、学识、情怀,是书札的点睛之笔,结穴之所,足供当代学子牢记、学习一辈子。 2005年6月末,启功先生驾鹤西归,父亲得知老朋友去世的消息后十分震惊,立即写下七律一首寄托自己的哀悼,短短五十六字,涉及到先生的身世、地位、成就、功绩乃至二人交谊,父亲更指出:启功先生的离去,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是一巨大损失。其悼诗云: 玉镌谱牒列藩崇,绛帐青衿位不同。 八法心追羲献妙,兼长笔擅北南宗。 词吟兰禊波澜势,舌粲莲花曼倩风。 回首展春高会盛,众中握手笑谈红。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12月28日05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