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变革看现代形而上学的价值转向 何仁富 海德格尔曾经说,尼采是西方哲学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形而上学家。作为一位“反形而上学”的哲学家,尼采本身也建构起了自己的形而上学而成为一个形而上学家。而且,尼采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价值重估和价值翻转而实现了西方哲学的一场变革。 一、 尼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价值翻转 在尼采看来,一切形而上学都是价值体系,其核心是最高价值的设置。形而上学所确认的终极实体不过是最高价值的载体,而其构造的所谓“真正的世界”也只不过是价值世界的别名。形而上学之为形而上学,就在于它借助于逻辑工具将价值与实在混淆,因而最高价值也就具有了最高的实在性。据此,尼采强调,形而上学的这一假设已经内含着价值和意义的虚无。尼采借助于价值翻转,力图将传统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性暴露出来,并以此批判、消解、破坏传统形而上学赖以建立的根基。 在《强力意志》第12节名为“宇宙学价值的衰落”的札记中,尼采对传统形而上学及其相应的“虚无主义”的三种形式即“目的”、“统一性”、“真正的世界”进行了价值翻转。 首先,形而上学追求的“终极意义”是虚无的。尼采说:“我们在一切事件中寻求一个‘意义’,”或者试图从本无目的意义的生成本身及作为生成之一部分的人的生存中去寻找“目的”、“意义”,这里徒劳的;或者借助于某种外在的权威为人类和世界设置一个“目的”、“意义”如上帝,并让它凌驾于生命之上,其结果是对生命的否定。这样一来,“人们明白了,通过生成达不到任何目的,实现不了任何目标,……这样一来,对于生成的所谓目的的失望,就成了虚无主义的原因”。[1] 其次,形而上学追求的绝对统一性是虚无的。尼采说:“人们在一切事件之中和一切事件背后设置了一个整体,一个系统,甚至一个组织……一种统一,某种‘一元论’形式:凭借这种信念,人产生了对一种无限高于他的整体的联系感和依赖感,神性的一种方式……普遍的幸福。要求牺牲个人的幸福,……但是,请看!这种普遍的东西根本没有!人们从根本上失去了对自身价值的信仰”。[2]在这里,尼采指出,对“统一”的要求也是一种价值寻求。形而上学家们出于对一切流逝、变化、生成的仇恨而寻求一个不变之物的世界,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把“存在”变为在者,以此将自己与永恒、绝对相联而确认自身存在的绝对价值和获得存在的安全感。但实际上,这种绝对、统一是不存在的,世界只是生成。 再次,形而上学追求的“真正的世界”是虚无的。尼采说:“以上两点认识告诉人们,靠生成是达不到任何目的的,而且一切生成都没有广泛的、可容个别人藏身的统一性,就象最高价值中的情形一样。于是,剩下来的就是谴责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并构想出一个位于此世彼岸的世界为真实世界的替身。” (⒈P425)形而上学家们以这样的逻辑创造了“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以有一个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条件的,所以有一个绝对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充满矛盾的,所以有一个无矛盾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成着的,所以有一个存在着的世界……在这里,形而上学家对现实的怨恨是原动力”。[3]出于这种“怨恨”,道德家发明了一个“完美的、自由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目的”;哲学家发明了一个“理性的、观念的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统一”;而宗教家则结合二者,发明了一个“神的、天国的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目的”和“统一”。然而,一旦人们明白了,臆造这个世界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明白了人根本不应这样做的时候,就形成了虚无主义的最后形式。尼采说,这种“真正的世界”的臆造是一种“心理学的失误,心理学的混淆。……创造了‘另一个世界’的,是厌世本能,而非生命本能”。[4]因为人们之所以信仰那本为虚无的“真正的世界”,是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需要,是为了替现实的感性世界寻找最终的根据,以赋予现实世界一种终极的价值、目的和意义。“这一切价值,从心理学上看,都是为了维持和提高人的统治构成而作出的一定透视的结果,它只是被错误地投射到事物的本质中去了。”[5] 换言之,人们的强力意志所形成的透视假象被当作了“真实的世界”,这就是虚无主义信仰之源。 对于尼采来说,作为传统形而上学之根基的“真实世界”和“假象世界”的区分,“只是编造出来的”[6]。传统形而上学将世界分为现象和本质.又认为本质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在柏拉图那里为“理念世界”,在基督教那里为“天国”,在康德那里为“自在之物”之道德自由世界。在尼采看来,这是一种对理性盲目信仰的虚构,这种虚构基于这样两条“逻辑”原则:一、“假如A存在,那么它的对立概念B也应存在”[7]。二、“真实的世界和表面的世界——我把这种对立的来源追溯到价值关系。……认为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信仰,借以求得兴旺发达,我们由此推论,‘真实的’世界不是可变的和生成的世界,而是存在的世界”[8]。这样,人们就总是试图在表面的、矛盾的、变易的、现实的世界之背后去找到它的对立面,即真实的、统一的、存在的、彼岸的世界。这样,“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宗教家杜撰了一个‘神性’世界”,“道德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9] (⒈P471)。尼采说,这样一个“真正的世界”是“不可达到、不可证明、不可许诺”的,“是一个不再有任何用处的理念”,“所以是一个被驳倒的理念”,并呼吁“让我们废除它”。而“随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假象的世界!”(⒉p318-319)随着“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的废除,世界就只有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世界。这个“现实的世界”(作为生成)才是形而上学应该的根基和出发点。 由此,尼采认为,形而上学作为价值体系,其实质就是把虚无(道德,范畴,“真正世界”)奉为最高价值,形而上学在本质上就是虚无主义的。虚无主义作为一种信仰缺乏状态,是一种处于二难困境中的危机状态。这种二难的困境在于:一方面,对“真正的世界”的信仰以及相应的道德价值已经沦丧,另一方面,现实世界本身(作为生成)又毫无价值。如果不能正视这一危机状态,那么,或者就仍然是沉溺于那已经丧失了价值的价值中,把虚无当作真实而继续毒害自己的生命,因而也是延续这一危机;或者就是在无信仰状态下惶惶然,最后走向疯狂或自杀;或者就是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般,试图通过否定生命本身来战胜虚无。尼采甚至把一部西方形而上学史看作是一部虚无主义的诞生、发展史,“因为我们迄今为止的价值本身就是虚无主义;因为虚无主义是我们之重大价值和理想的贯彻到底的逻辑。”(⒈P374)而他自己则是第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 二、尼采对形而上学的价值重构 尼采认为,虚无主义之病只有用彻底的虚无主义来医治,这彻底的虚无主义就是他所说的积极虚无主义。积极虚无主义以正视传统形而上学的价值虚无性为前提,同时试图通过价值重估而寻求基于现实的生成世界的形而上学价值。尼采正是以其积极的虚无主义,设定了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以透视主义阐释了现实世界,而以其生成世界观,透视认识论和生存价值论而重建了被他打倒了的形而上学。 1、本然设定: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的生成世界观 尼采认为,“现实的世界”而非“真正的世界”应该是形而上学的根基和出发点。现实的世界作为“现象”,是一个变易的、生成的世界;作为“本质”(如果有本质的话),则是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 尼采对世界的认识和设定是基于他对生命的看法。在尼采看来,生命之根本虽然如叔本华所说是“生命意志”,但是,这“生命意志”并非求生存的意志,而是求强力的意志。因为生命的本质在于自我超越,意志的本质在于自我支配。将生命的本质和意志的本质有机统一起来,就是展现生命、事物或世界的自我超越和自我支配之本质的“强力意志”。尼采认为,强力意志贯穿于一切事件中,“这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我们自身也是强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10] 强力意志只是说明了世界的“本质”,而对于生成世界的存在形式,尼采是通过永恒轮回来说明的。尼采认为,强力意志作为生命和世界的“本质”,在总量上是有限的和守恒的。由此,有限的力在有限的空间中组合必定是有限的,而这些有限的组合在无限的时间中必定无限次地重复。这样能量守恒必然导致,要么终极平衡状态的出现,要么永恒轮回。但事实上,“平衡状态根本就没有过,这说明它是无法实现的”。[11]因为“假如世界完全僵化、干涸、败死、万物不生,或者,假如世界真是本身包合持久性、不变性、一劳永逸的目的(简言之,形而上学式的用语;假如生成真能汇入存在,或汇入于虚无),那么这种状态想必是会达到的。但是,它没有达到……”[12]。这样,世界就只能是永恒轮回的。尼采说:“能量守恒的原则要求永恒轮回”[13]。这种永恒轮回的世界是按照极漫长的时间周期周而复始地永恒循环的,在这个永恒循环的过程中,世上的一切,包括我们每个人以及我们一生中的每个细节,都已经并且将要无数次地按照完全相同的样子重现。“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结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之轨道,永远回环着那之星球。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14] 将强力意志学说和永恒轮回说有机结合,就是尼采关于世界的根本观点。在尼采看来,正是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使世界只能是生成,世界是“一个生成的世界”[15],“一切皆是生成”[16]。尼采说:“人们根本不允许任何存在物在场——因为,有了存在物,生成就失去了价值,并且马上成了无意义和多余”[17] 。“生成”是尼采“世界”观的基本和核心概念。在尼采看来,世界的运动没有达到一个目的状态,而且它根本就没有目的状态,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而正是为了寻找一种适合于这个事实的“世界观念”,尼采才找到强力意志和永恒轮回。以往的形而上学都是要设置一个最高存在者,作为世界运动的终极目的和支配万有的总体意识,并以之贬低“生成”的价值。而强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的观念则肯定了“生成”的价值。强力意志是尼采对“生成”的根源动力的解释,而永恒轮回则是对“生成”的方式的解释。我们不能反过来用生成解释强力意志和永恒轮回,因为“强力意志是生成不出的”[18],而循环也绝不是生成者。所以,在对本然世界的设定上,我们可以将尼采的思想称为以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为内容的生成世界观。 2、实然阐释:重估一切价值的透视认识论 在认识论上,传统形而上学追求的是“纯粹知识”,而这种知识又是以摆脱一切人类特性的“纯粹主体”和与人完全无关的“纯粹客体”的存在设定为前提的。因此,尼采在认识论上便以他的生成世界观的本然设定对“主体”、“客体”、“纯粹认识冲动”这些传统认识论赖以成立的基本“范畴”进行全面消解,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透视主义的实然阐释的认识论。 尼采的消解工作是从理性主义认识论的著名命题——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的。尼采认为,笛卡尔的“我思”本身就内含着“思”、“我”以及二者相互关系自明的的假定。但是,“思”本身只是一种“假象”,并无“自在的现实性”,因为“思”作为按照因果关系的模式联结观念时还受着种种可能的情绪冲动的影响,而且正是这些影响才是造成观念联结的真正原因,只是由于其运动之迅速,我们无从知道而已。所以尼采说:“认识论者设想的那种思维根本不会发生,因为,这全是随心所欲的虚构,其方法是突出过程中的某个因素而压低其余因素,以便于进行明白无误的人为加工……”[19] 与此相应,“‘主体’也不是任何现存的东西,而是某种臆造的东西,是隐蔽的东西”[20]。尼采认为,“主体”、“自我”概念是我们在观察事物和观察自己时必不可免的局限性的产物,实际上是对内心世界的错误观察的产物,是依据虚假的同一性和因果性得出的。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首先,虚构了根本不会发生的行为即‘思维’;其次,虚构了主体基础,在此基础上,这种思维(否则什么也不是)的任何行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起源,也就是说,行为和行为者都是虚构的”。[21]把这种虚构的“自我”实体化为“主体”,便是“实体”(纯粹客体)概念形成的心理根源。“物本身,物的概念,仅是自我即原因的信念的一个反映罢了”[22];而精神性实体概念如“上帝”、“世界精神”、“世界意志”等,既是由于“主体”概念的外推,同时也是由于“荒谬的过高估计了意识的作用”[23]。“主体”是把意识实体化的产物,“客体”是把被意识到的那一部分外部世界实体化的产物,而(纯粹)意识本身却只是虚构的。这样,尼采就将传统认识论的最基本概念消解掉了。 在消解了“主体”和“客体”后,尼采便用强力意志的设定来清算“纯粹知识冲动”以说明认识的动力。在尼采看来,根本不存在纯粹的认识冲动,一切理论的形式都受着某种“本能”的支配(在这里,“本能”是指个人生存的实践利益),“所谓认识欲,应溯源于占有和制服的欲望。因为,感官、记忆、本能等功能就是循着这种欲望发展的。”[24]“认识冲动”的真正根源是使世界适合于人的生存需要,人的生存实践作为强力意志的实现要借助“作为强力的工具”的认识来“占有”和“征服”世界,所以尼采说:“我们的认识器官,不是为‘认识’而设置的”[25], “整个认识器官……不是用来认识事物,而是驾驭事物”[26]。由此,“不是‘认识’,而是图解,——使混乱呈现规则和形式以满足我们的实际需要”[27]。因为作为“生成”的世界是纯粹的混乱,它无规则和形式可言;但人的生命本能又天然地厌恶混乱,寻求秩序,因为混乱不利于生存;所以,人为了生存,必须建立一定的行为模式,为了建立这种行为模式又必须将世界图式化。这样,图解就成为人解释现实的一种特定方式,通过它,人为自己的行为模式确定了根据。 人对世界的图解实际上是一种“透视”。这种透视取决于认识者的生存条件、生存需要等,因而其结果就必然是相对的。作为对认识的实质的把握,透视理论强调,认识就是评价和解释,由于世界中有无数个力的中心,因而对世界的解释就是多元的,人类的解释只是可能性之一。作为解释的认识,其透视的产物就是“外观”(或假象)。外观作为生命的必要条件,作为透视的产物,一是理性、逻辑、科学,一是感性、美、艺术。当这些外观不被当作外观而被当作真实“存在”时,就有了“真理”概念。尼采说:“真理是我们已经忘掉其为幻想的幻想,是用旧了的耗尽了感觉力量的隐喻,是磨光了压花现在不再当作硬币而只被当作金属的硬币”[28]。又说:“有各式各样的眼睛。连斯芬克斯都有眼睛——因此就有各式各样的‘真理’。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真理。”[29] 由此可见,尼采从世界是生成的立场出发,以透视主义为武器,站在价值的立场上,在认识论中展开了对一切价值的重估,这种重估不但使传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基本概念如主体、客体、反映、真理“本来”意义被彻底消解,而且使它们获得了价值的翻转,一切认识论的问题都是人的生存实践所派生出的透视。所以,尼采之对实然世界的解释,可以被简称为重估一切价值的透视认识论。 3、应然期待:成为你自己的生存价值论 对于尼采来说,生成世界观和透视认识论并不是其形而上学思考的目的,他对本然世 界的设定和对实然世界的阐释都是为了对应然世界的期待,因此,对价值问题的关注才构成他形而上学的核心,其本体论思想和认识论思想都是为价值论服务的。 尼采的强力意志本是从生命现象推演出来的。他不仅用强力意志来解释世界的本质, 而且解释生命及与生命相关的一切价值现象的本质。尼采认为,“生命不是内在关系适应外在关系,而是强力意志,它从内在关系出发,不断征服和同化‘外在关系’”[30] 。“生命只是强力意志的个别状态”。[31] 以强力意志为本质的生命既不是进化的结果,也不以趋乐避苦的方式自保,它是一个必须不断自我超越的东西。这种自我超越就是把生命本身不断地展开为生存实践。当作为强为意志的生命把自己展开为生存实践时,就有了评价。评价的主体是生命,但生命本身仅是强力意志的表现形式,所以,价值本质上只是强力意志的透视观点。强力意志不但是评价的真正主体,而且是评价的最高标准。只能用生命来衡量意识的价值,又用强力意志来衡量生命的价值;而不能反过来用意识评判生命,用生命评判强力意志。强力意志是最高价值,生命之是否有价值和价值的大小,取决于它所体现的强力意志的量和质。但这种强力的量并不就是指向外在的权力的增长,不是表面的统一、暴力的统治或数量的优势等,而是内在的强力,是生命力的充溢、生命的自我超越和意志的自律。当尼采以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而把世界设定为变易不居、无意义可循的生成世界时,他根本的是强调生成世界之于人的生命之生存的价值意义。因为永恒轮回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担保了生命的永恒,使每一次死亡不再是万劫不复的寂灭,从而肯定了生存的价值。当然,它同时也确认了死亡的永恒轮回,每一次降生,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在轮回中决不存在某个机遇可使情况有所改观。而且,永恒轮回也无可挽回地废除了生存的一切意义和目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中,“它没有目的,如果不是在循环的幸福之中包含一个目的的话”[32]。 永恒轮回的世界是一个绝对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上帝彻底死了。而这种无意义、无目的恰恰是对生命的最大考验。它以极端的方式考验了人们接受现实世界和人生的勇气,考验了人们承担对世界和人生的责任的意志。旧形而上学和悲观主义由于没有这种勇气和意志,走向了虚无主义。而有充沛强力意志的人,则不但敢于正视而且乐于按照其本来面目接受这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包括属于这个世界的、本质上同样无意义的、无目的的自己的生命。他“不但学会了适应和接受已有现有的一切,而且愿意按照已有现有的样子重获它们,以至于永恒”[33]。通过揭示世界生成的无意义和无目的,尼采实际上是要人自己承担起这无意义和无目的的生命,并按自己的方式去赋予它意义。这样,他实际上是将价值的基础还原到了生命。 “人生便是你目前所过、或往昔所过的生活,将来仍将不断重演,绝无任何新鲜之处。然而,每一痛苦、欢乐、念头、叹息,以及生活中许多大大小小无法言传的事情皆会再度重现,而所有的结局也都一样——同样的月夜,枯树和蜘蛛,同样的这个时刻以及我。那存在的永恒之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在沙漏的眼中只不过是一粒灰尘罢了!”[34]面对这样一种生存之境,我们该如何?尼采勇敢地说:“成为你自己!”[35]“成为自己”,这是生成世界向生存发出的道德命令。每一个人如何成为自己,当然无规可循,但一个真正成为自己的人必须是一个超越自己的“新人”,他必定热爱自己的生命,热爱自己的肉体和本能,这就是尼采所说的“强壮的健康本能”[36];他必定立足于现实,超越于善恶之外,成为价值的估定者,意义的赋予者,这就是尼采所说的“为事物名称立法”[37];他必定以审美态度观照人生,跳舞于一切人生悲剧上,这就是尼采所说的“在时间和空间之上舞蹈”[38];他必定是以生命的充溢为满足,以克服阻力为快乐,以给予价值为使命的人,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我的贫困便是我两手之不停的给予”,“我渴,而我的渴是一种希求你们的渴之渴”[39];他必定是一个时刻提拎自己,把自己从沉沦中超升出来而求得到更高生存境界的人,这就是尼采所说的,“人只不过是一座桥梁”[40];最后,他必定是孤独的、勇敢的、轻蔑的、坚强的、自由的,这就是尼采所说的强力原则和个人原则是这种“新人”的最基本生存原则。“成为你自己”,换言之,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就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生存价值论的基本结论。 三、尼采形而上学的基本特点和现代形而上学的价值转向 通过对本然世界的生成设定,对实然世界的透视阐释和对应然世界的生存规划,尼采完成了他的形而上学建构。但是,尼采之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坚决和极端的反对者,其形而上学已和传统形而上学有了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主要体现在这样几方面: 首先,传统形而上学以追求终极真理为目标,而且每一个形而上学家都自以为自己的形而上学就是绝对真理,而尼采则认为,形而上学只是作为一种假设和解释,具有表面性、相对性,而不具有绝对真理性。“他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任何关于世界本质的论断都只是一种解释,决无最终有效性,他本人的强力意志说也不例外”[41]。不独强力意志说,就是永恒轮回说,透视主义认识论和对人的生存价值的界说,尼采都自觉地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解释”,正象尼采自己说的:“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认识不足以测度我们行为的价值……我们缺乏客观地面对价值的可能性,即使我们谴责一种行为,也不是作为法官,而是作为党派……”[42]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尼采把传统的绝对实在的形而上学变为了相对阐释的形而上学。 其次,传统形而上学以对理性的信念为基础,以纯粹认识冲动为依托,假定出纯粹的认识主体,认识客体,并以此构造出关于“真正的世界”的纯粹知识论、观念论的形而上学体系,尼采以其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的生成论,重估一切价值的透视论,对传统形而上学基本概念作了逐一消解,而这种消解并不是简单地取消或拒绝(正是这一点,他开启了现代人本主义哲学同实证主义哲学拒斥形而上学的不同路子维特根斯坦和尼采作为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们在承认我们可以对世界进行“图解”这一点上,二者是同路人,都敢于承认世界只不过是人自己的“影子”这一“实然世界”的事实;但是,维特根斯坦在这一“影子”世界背后依然安放了一个“神秘世界”并对它不置可否,这一点,维氏哲学还是在康德哲学的阴影中。尼采则不同,他敢于视影子为影子,而且还强调这个影子世界本身的本真性,并由此把传统哲学的“真正的世界”彻底消解。在这一点上,我们说,尼采在哲学由现代性向后现代性转换方面是比维特根斯坦彻底。也许正由于此,尼采才被称为“后现代之父”),而是立足于生存价值对这些主要概念实施价值转换,由此,形而上学不是为了获取纯粹客观的知识,不是建构“真正的世界”的体系,而是立足于人的现实的生活世界,以“外观”的方式为人的生存实践提供价值参照,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尼采把传统的观念世界的形而上学变成了生活世界的形而上学。 最后,传统形而上学是将人的理性投射到世界去的产物:“思”作为自我精神运动的一种抽象,被绝对化、实体化,并将之对象化而形成了对象,这从柏拉图到黑格尔都如此,这是一种典型的以理性为本体的形而上学。但尼采认为,理性只不过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极小部分,而且人的理性思维还深受人的情绪冲动、情感体验等非理牲因素的影响和制约,所以既不存在纯粹的“思”,也不可能从纯粹的“思”出发去构建形而生学体系;形而上学应以个人的精神总体尤其是非理性的瞬时体验为出发点构建。他的强力意志、永恒轮回、透视等形而上学基本概念都立足于个人的瞬时非理性体验。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尼采将传统的理性本体的形而上学变为了非理性本体的形而上学。 尼采对形而上学的构建是以其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和修正为前提的,其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修正和构建,可以说是西方形而上学的一场根本性变革。这一变革极大地影响了二十世纪的生命哲学、存在主义等整个西方人本主义哲学流派。生命哲学认为,旧哲学关于世界的抽象原则不能成为有说服力和“有用”的世界观,只有转向生命,回到自身,才能揭示“本质”,生命哲学家用“生命力”、“生命冲动”、“生命的绵延”等说明价值、文化和人类社会,构建自己的形而上学体系,无疑是对尼采的一种继承。存在主义哲学家在形而上学问题上几乎是最完整地吸收和发展了尼采的思想,不管是海德格尔的“基本本体论”还是萨特的“现象学本体论”,都首先以尼采对传统形而上学将“生成世界”转化为“存在世界”(将“存在”“在者”化)而设置出一个“真正世界”的批判为出发点。进而,在建构新的形而上学时,他们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将“在者”“存在”化,强调只有存在是存在的。这在尼采那里表达为,只有生成才是真实的。由此出发,存在主义强调作为唯一能领悟存在之意义的人(海德格尔的“此在”,萨特的“自为的存在”)在自己的生存实践过程中将意义植入无意义的世界之中,并生存于其中。人正是在这一生存中获得了自己的意义。但这种意义也有可能沦丧,于是人必经时刻提拎自己。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通过对畏、死等的体验而让此在的存在敞亮出其本真状态,以明白在世的唯一性;用萨特的语言,则是人将绝对自由的选择和责任担负起来,用自己的行动填充人生的括符;在尼采那里则是人以“超人”的姿态超越现实而最终“成为你自己”。可以说,尼采所实现的形而上学的价值转向在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正是由于此,考夫曼指出:“在存在主义的演进过程中,尼采占着中心的席位:没有尼采的话,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和萨特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卡缪《西西弗斯的神话》的结论听来也象是尼采遥远的回音。”[43]尼采的形而上学的价值转向还影响到精神分析学、实用主义、哲学解释学等对形而上学的态度。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都在自己的语境下尝试着解决那自古的形而上学问题。但是,科学主义强调传统形而上学的“非科学性”因而扛起了“拒斥形而上学”的大旗,人本主义尽管试图以“非理性”来改造甚至代替传统形而上学的“理性”,却依然坚守着形而上学的阵地。因此,如果说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只不过是对形而上学问题的回避的一种懦弱表现的话,那么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变革则是以转换提问和答问的方式正视形而上学问题本身的一种勇敢表现。 [1] 尼采:《权力意志》第424—42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 尼采:《权力意志》第424—42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 尼采:《权力意志》第659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 尼采:《权力意志》第47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5] 尼采:《权力意志》第42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6] 尼采:《尼采文集·查拉图斯持拉卷》第313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7] 尼采:《权力意志》第659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8] 尼采:《权力意志》第279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9] 尼采:《权力意志》第42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0] 尼采:《权力意志》第700—70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1] 尼采:《权力意志》第14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2] 尼采:《权力意志》第45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3] 尼采:《权力意志》第63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4]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61—262,中国和平出版公司 1991年。 [15] 尼采:《权力意志》第15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6] 尼采:《权力意志》第210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7] 尼采:《权力意志》第43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8] 尼采:《权力意志》第440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19] 尼采:《权力意志》第42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0] 尼采:《权力意志》第68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1] 尼采:《权力意志》第42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2] 尼采:《尼采文集·查拉图斯持拉卷》第329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23] 尼采:《权力意志》第486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4] 尼采:《权力意志》第487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5] 尼采:《权力意志》第138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6] 尼采:《权力意志》第14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7] 尼采:《权力意志》第48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28] 尼采:《哲学与真理》第106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 [29] 尼采:《权力意志》第610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0] 尼采:《权力意志》第678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1] 尼采:《权力意志》第50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2] 尼采:《权力意志》第701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3] 周国平:《周国平文集》第三卷第489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 [34] 尼采:《快乐的科学》第341页,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11月。 [35] 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80页,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11月。 [36] 尼采:《权力意志》第693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7] 尼采:《权力意志》第668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38]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67页,中国和平出版公司 1991年。 [39]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25—127页,中国和平出版公司 1991年。 [40]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38页,中国和平出版公司 1991年。 [41] 周国平:《周国平文集》第三卷第458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 [42] 尼采:《权力意志》第564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 [43] 考夫曼:《存在主义》,商务印书馆,1987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