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虚无主义的根源和实质何仁富在尼采的时代,虚无主义虽还未成为一种“时髦”,但在尼采看来,它确正在各个领域孕育。在一个“写作计划”中,尼采除了阐述了基督教道德和虚无主义的关系外,还指出,“当代自然科学产生了虚无主义的结果”。“政治和国民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产生了虚无主义的结果,在那里,简直一切‘原则’都成了装腔作势。因为,那里浮泛着不偏不倚,悲天悯人、虚情假义等等怪味,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等”。“历史和‘实践的’史学家即浪漫主义产生了虚无主义的结果,艺术的地位,它在现代世界的地位是绝对的无独创性”。[1]在另一个札记里面,尼采更是直截了当地概括了各领域的虚无主义的特点。他写道: 虚无主义的特点: a)在自然科学中(“荒谬性”);因果论、机械论。“规律”乃是过场,剩余物。 b)政治上也是一样:人们缺乏对自身的权利的信仰,缺乏对无辜的信仰;风行欺诈,不时的奴颜婢膝。 c)国民经济也是如此:取消奴隶制。因为,缺少救世主等级,辩护人。无政府主义抬头。这是“教育”的责任吗? d)历史也是一样:宿命论,达尔文主义。深入研究理性和神性的尝试以失败告终。…… e)艺术上也是如此:浪漫主义及其反作用(厌恶浪漫主义的理想和谎言)。后者从道德角度看来有较大的真实含义,不过是悲观主义的。[2] 作为一个自觉了的“虚无主义者”,尼采对虚无主义是十分敏感的,他深感他的时代及将来的一个世纪将被虚无主义所笼罩,这不仅表现在普遍的缺乏信仰,更重要的表现在对传统价值的全盘否定。虚无主义之所以成为欧洲文化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尼采主要从形而上学、科学和基督教道德价值几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和清理。 2.21 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哲学家们往往把自己的形而上学体系看作是客观地揭示世界本质的真理体系。但实际上,尼采认为,一切形而上学都是价值体系,其核心是设定最高价值,形而上学所设定的终极实在,无非是最高价值的截体。在尼采看来,每一种形而上学都或明或暗地包含着一个价值等级秩序,它往往就是一个道德秩序,而借以展现这个价值体系的就是逻辑。形而上学实际上就是一个价值体系的逻辑演绎,只不过在这里,价值和实在是被划上等号的。由于形而上学所设置的终极实在往往是脱离我们的感性生活世界的虚无,因而,系于这终极实在上的最高价值也就成了虚无。这就意味着,形而上学一开始就隐藏着虚无主义这一实质。在虚无主义的历史过程中,那蕴藏在形而上学之中的虚无主义实质逐渐暴露,而最终导致最高价值失效,形而上学崩溃。在尼采看来,一部欧洲哲学史几乎就是一部形而上学的解体史,同时也是虚无主义的成熟史。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柏拉图、康德、实证主义成了几个关键环节。 尼采早期以苏格拉底作为批判对象,后来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并提,并将包括了苏格拉底主义的柏拉图主义作为统治了欧洲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的典型形态。 苏格拉底主义的典型公式是:理性=美德=幸福,即理性运用逻辑推演出一般道德范畴,然后以之指导生活。在尼采看来,在希腊强盛时代,希腊人不是遵循善恶观念而是遵循生命本能生活的,道德就包含在本能之中,无意识地发生作用,道德和生命具有一体性。到了苏格拉底,道德以逻辑方式自我辩护、自我证明,美德靠“理性”来证明自己,从而丧失了其原有的自然生命性质。尼采认为,这一点表明了希腊本能的解体。更为严重的是,苏格拉底的这种做法直接导致了形而上学的虚构,因为在这里,“善、‘正义’这些伟大的概念同其所属的前提分了家,成了辩证法的独立‘观’的对象。人们在它们身后寻找真理,人们把它们当成了实体,或实体的符号:因为,人们构想了一个使这些概念有宾至如归之感的世界,那里成了它的发祥地……”[3]。由于苏格拉底的这种概念辩证法直接导致了柏拉图的理念论,所以尼采说:“苏格拉底乃是价值史上最深刻的邪恶因素。”[4] 尼采认为,柏拉图是古代文化的二重性人物,是哲学家和艺术家的混合,他的哲学及其人格都具有混合性质,是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结合”。柏拉图接受了苏格拉底以逻辑手段推演美德范畴的概念辩证法,而且,“在柏拉图那里,这种胡闹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5]因为他把概念实体化为理念,又把理念归结为最高理念即“善”的理念,由此,他作为诗人的本能冲动和审美体验蜕化成了抽象概念和道德范畴。尤为严重的是,在这之后,他怀着一个艺术家才具有的那种激情,不由自主地崇拜和神话概念,狂热地鼓吹道德,把“善”的理念不仅虚构为一个“真正的世界”而且又以之来审判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世界。这样一来,“人们就有必要另外构想一个抽象完美的人了:即善良、正义、智慧的辩证学者,简言之,制造一个古代哲学家的稻草人,用来唬人:无本之木;一个没有任何调解作用的、有特定本能的人性;一种有理由自我‘辩解’的美德。十分荒谬的‘个体’!无以复加的非自然!……”[6]正因为这样,尼采“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作衰落的征兆,希腊解体的工具,伪希腊人,反希腊人”[7]。 在尼采看来,是柏拉图把抽象道德范畴抬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完成了一切希腊价值的重估,建立了哲学史上第一个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尼采认为,柏拉图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他说:“柏拉图所发明的纯粹精神和自在之善,乃是迄今为止一切谬误中最恶劣、最悠久、最危险的谬误。”[8]柏拉图以后的一切形而上学,在实质上都是柏拉图主义的,各种各样的作为终极实体的“真正的世界”都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改头换面。而且,柏拉图主义直接为基督教准备了理论工具,其最高理念“善”摇身一变而成了基督教的“上帝”了[9]。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无非是用“民众”懂得的语言普及抽象的理念论,所以尼采甚至把基督教称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10]。 由于柏拉图主义把抽象的理念当作“真正的世界”而设置为最高价值的载体,从而否认感性的生活世界的真实性,这实际上是将实在虚无化而将虚无实在化,这已蕴藏着最高价值是没有价值的这一虚无主义之根。在基督教中,柏拉图的“善”理念人格化为“上帝”,“理念世界”具象化为人死后才能进入的“彼岸”、“天堂”,形而上学以神学的面目出现,使得蕴藏在形而上学中的否定现实生命世界的虚无主义发展至极端,从而导致了形而上学本身的瓦解和虚无主义的外化。 经过文艺复兴和哥白尼、达尔文学说的打击,“上帝”、“天国”、“彼岸”的信仰已经动摇,“真正的世界”也就成了一个不可知的、无意义的假设,但是,道德价值的形而上学地位仍得以保持。这一情形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表现尤为突出,从康德的批判主义到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再到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真正的世界”一步步遭到否定,而“善”的理念却始终得以保留。在宇宙论上,形而上学日趋瓦解;在道德论上,柏拉图主义仍占上风,竭力维护瓦解中的形而上学。在尼采看来,德国哲学就处在这矛盾中,而这种矛盾意味着德国哲学是形而上学走向瓦解和虚无主义走向成熟。尼采说:“整个德国哲学(举其要者,有莱布尼兹、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是迄今为止最彻底的一种浪漫主义和思乡情怀:它要求曾经有过的最好的东西……这就是希腊世界!但是,通向那里的桥梁却都断绝了,除了概念的彩虹!”[11]这一切在康德身上表现尤为明显。 康德认为,现象的“统一”并不是由现象背后的“自在之物”提供的,而是主体按照自身固有的心理结构对现象加以综合的产物。如果主体试图超出现象的范围,对我们经验中不能呈现的“自在之物”加以论断,就会犯独断论的错误。康德以此宣布以往一切形而上学都是独断主义。尼采对康德的这种批判主义给予了高度评价:“当此之时,一些天性广瀚伟大的人物殚精竭虑地试图运用科学自身的工具,来说明认识的界限和有条件性,从而坚决否认科学普遍有效和充当普遍目的的要求。由于这些证明,那种自命凭借因果律便能穷究事物至深本质的想法才第一次被看作一种妄想。康德和叔本华的非凡勇气和智慧取得了最艰难的胜利,战胜了隐藏在逻辑本质中,作为现代文化之根基的乐观主义。当这种乐观主义依靠在它看来毋庸置疑的永恒真理,相信一切宇宙之谜均可认识和穷究,并且把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视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的时候,康德揭示了这些范畴的功用如何仅仅在于把纯粹的现象,即摩耶的作品,提高为唯一和最高的实在,以之取代事物至深的真正本质,而对于这种本质的真正认识是不可能借此达到的;也就是说,按照叔本华的表述,只是使梦者更加沉睡罢了。”[12] 按照尼采的看法,康德证明凭借概念不能把握世界本质,这的确给了旧的形而上学以沉重打击。但是,尼采认为,康德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是极不彻底的,其根源在于道德主义立场仍然在康德哲学中起着支配作用。 尼采认为,康德的“自在之物”只不过是旧形而上学的“真正的世界”的一种延续,“是捉意迎合道德形而上学需要的结果”[13]。到了其道德哲学,这一点就暴露无遗了。在康德看来,现象界的人受制于欲望,没有自由,但是,我们心中普遍有效的道德律的存在使我们知道,必有不受欲望支配的自由意志存在,它是一种先天的道德能力,康德名之为“实践理性”。尼采说,是康德专门发明了一种实践理性用以为道德辩护,又“构想出一个先验的世界,以便给予‘道德自由’一席之地”[14]。很显然,为了维护道德的绝对权威,康德不得不假设现象背后有“自在之物”,现象世界彼岸有“真正的世界”。尽管康德否认凭借理性认识上帝的可能性,但他无疑意思到了上帝信仰的丧失对人们道德意思所产生的灾难结果,所以,康德便直接诉诸人们的道德意识,用道德的必要性来反证上帝存在的必要性。尼采说康德这是以“一个狡猾的基督徒的方式”把世界分为“真正的世界”和“虚假的世界”[15],并尖锐地批评到:“在康德身上,神学偏见不自觉的独断论、道德主义透视起着支配、操纵、命令的作用”[16]。不过,尼采还是强调,在康德那里,“真正的世界”(上帝,自在之物),毕竟只是一种假设,“被看作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命令”[17],这就意味着它的完全被废除已为期不远了。 在尼采看来,黑格尔主义作为对康德批判主义的发展,它不象批判主义那样仅仅从主体能力上揭示理性权威的相对性,而且从思维内容上揭示范畴本身的相对性。更为重要的是,它还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揭示了任何权威包括道德权威的相对性。这样一种肯定世界的生成变化包括其中必然包含的恶、谬误、痛苦的世界观,是同把善和理性绝对化的形而上学根本对立的。但是,尼采认为,从整个体系看,黑格尔哲学终究还是听命于道德权威的,它把历史描绘为道德观念的向前的自我揭示和自我超越,而精神在“罪恶的下界”漫游一番后,为了自身的荣誉,终于又回到至善的理想境界。所以,黑格尔哲学的实质还是虚无主义的。 尼采认为,在黑格尔之后,实证主义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是虚无主义志向成熟的标志。关于叔本华,我们将在后面讨论“消极虚无主义”时讨论,这里主要看尼采对实证主义的看法。 实证主义的创始人是孔德。孔德根据康德关于“自在之物”不可知的观点认为,人类精神探索的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已经结束,现在是实证阶段的开始。由此,实证主义便用科学取代哲学,如尼采所说,“孔德甚至把科学方法史看成了哲学本身”[18]。实证主义否认形而上学问题本身的意义,这是在虚无主义之路上迈进了一大步。但是,尼采认为,因为以往形而上学(实质上是以道德为最高价值的价值体系)的瓦解而否定一切价值,这种观点实质上仍然是受着道德价值是唯一价值的思想的支配。所以尼采说:“实证主义老是停留在‘只有事实存在’的现象里。我要对它说:不!没有事实,只有解释!”[19]在尼采看来,实证主义向“事实”顶礼膜拜,乃是一种“迷信”,上在回避虚无主义的最后结论。 2.22 科学与虚无主义尼采认为,虚无主义作为最高价值的丧失,虽然是形而上学自身的必然产物,但在这一过程中,科学也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科学的发展,一方面打击了宗教信仰的绝对价值,另一方面又摧毁了形而上学追求终极价值真理的信念,可与此同时,科学本身又不能充当且未能提供新的最高价值。这样,科学的发展最终导致了虚无主义的结果。 自文艺复兴以来,科学在与宗教的冲突中节节胜利,给西方世界带来了空前的物质繁荣。这在一段时间内导致了虚假的、浅薄的乐观主义气氛,使人们相信科学是万能的,人类凭借自身之理性能力就可以征服自然,获得永恒的福祉,以至于上帝之死所留下的巨大价值空白一时未被人们意识到。但是,科学所许诺的“万能”并没有给人类带来最高价值的安慰,却使人自己感到越来越渺小。哥白尼的日心说和达尔文的进化论的确给了基督教世界观以致命打击,但同时遭到了打击的还有人类的自尊心。正如尼采所说:“自哥白尼以来,人就从中心位置滑到了未知数x”[20]。哥白尼及其以后的天文学的发展,在相当程度上使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求知欲获得了满足,但这并不能补偿人类自尊心的根本丧失。宇宙的浩瀚和人类栖居地的狭小,这一空间上的强烈对比,无情地嘲弄了人类充当宇宙目的的自负心理;而关于天体、地质、生物进化的理论则进一步从时间上打击了人类期求永恒的希望。这样,不但个人的生存,而且整个人类的生存,都失去了终极意义而只具有暂时的价值。面对此情此境,尼采敏锐地“感到自己作为人类(而不仅作为个体)被挥霍掉,就象我们看到大自然的个别花朵被挥霍掉一样,这是压倒一切感觉的感觉”[21]。 科学的发展不但摧毁了宗教的基础,摧毁了人类对不朽与永恒的渴望;摧毁了形而上学的基础,摧毁了人们寻求终极价值的希望。形而上学不仅设置终极实体以为最高价值的承载者,而且在认识上总是以某种绝对真理为前提和目标的。形而上学家们都相信世界具有某种终极本质,问题只在于如何去发现它。但是,科学的发展却越来越表明人的认识只具有相对的价值。种种所谓自明的真理纷纷被证明为谬误,这说明任何一种自称为真理的世界图景,都只具有假说的性质,它迟早有可能被重新描绘过。这样一来,形而上学所寻求的终极真理没有了。这导致了理性自我迷信的破灭。尼采对此深有感触,还在《悲剧的诞生》中,他就指出:“有一种深刻的妄念……认为思想循着因果律的线索可以直达存在至深的深渊,还认为思想不仅能够认识存在,而且能够修正存在。这一崇高的形而上学妄念成了科学的本能,引导科学不断走向自己的极限”[22]。“但是,现在,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23]。这种崩溃,实际上是理性信仰的幻灭,是试图通过科学理性而寻求安身立命之终极价值的希望的破灭。正是基于此,尼采说:“总之,科学正在酝酿一种绝对的无知,一种感觉:根本不会有认识;只有一种梦想‘认识’的奢望;更有甚者,我们丝毫不能设想还可以把‘认识’哪怕仅仅当作一种可能性—‘认识’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观念。我们把人类一个古老的神话和自负改编为确凿的事实;和‘自在之物’一样,‘自在之认识’也没有资格作为概念”[24]。 宗教借信仰所建立的绝对价值和传统形而上学借概念所把握的绝对本体都遭到了科学的否定,科学自身在认识和把握绝对的问题上又无能为力,由此,绝对仍是一个神秘的领域。而且,人类之追问绝对的冲动绝非仅出于求知的欲望,更根本的是在于为人的生存确立价值目标,可是,科学在确立价值目标方面也无能为力。“科学—为支配自然而将自然转化为概念—属于‘手段’之列”[25],在一个最高价值崩溃、信仰沦丧的时代,科学是无法承担起创造新价值、建立新信仰的任务的。正因为如此,尼采说:“自然科学产生了虚无主义的结果”[26]。 2.23 最高价值丧失价值虚无主义的实质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而“最高价值”在欧洲传统文化中,又始终被设定为“另一个世界”,这“另一个世界”本身只不过是虚文,却被当作了“真实的世界”和最高价值。所以说,虚无主义是内含在欧洲传统文化之内在精神中的。在那里,形而上学、道德和宗教相互勾结,共同塑造着那有虚无主义之根的文化大厦。尼采论及此时说到: “另一个世界”,这种观念来源如下: 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在适于发挥理性和逻辑功能的地方,——这就是真实的世界的来源; 宗教家杜撰了一个“神性”世界—这是“非自然化的、反自然的”世界的源泉; 道德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这是“善良的、完美的、正义的、神圣的”世界源泉。[27] 形而上学、道德和宗教以理性“统一”、实践“意义”、生存“永恒”为名,构造出一个最高价值的载体。而随着宗教信仰的沦丧,形而上学的瓦解和道德本体的解体,这些东西的虚无主义性质都暴露无遗了。 尼采在篇名为“宇宙学价值的衰落”的札记中,对于虚无主义的三种形式(实际上就是形而上学、道德和宗教的最高价值)进行了比较深入的剖析。 虚无主义的第一种形式是终极意义的寻求及其失落。尼采说:“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即将到来,首先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一切事件中寻求‘意义’,但其中并无这个‘意义’,所以寻找者终于丧失了勇气。那样一来,虚无主义就是旷日持久、虚耗精力的意识,就是‘徒劳的’苦痛,就是不安全感,就是缺乏休养生息、自慰的机会—自惭形秽,就象人们自欺过久一样……”[28]。 尼采这里所说的“意义”,是宇宙论水平上的,即宇宙生成的终极意义、终极目的。人们总是试图为宇宙生成过程寻找某种终极意义,从目的论和人类中心论去看待宇宙的生成。当这企图受挫后,又试图以某种外在的“意义”和目的来统领这个世界和人类,这种外在的权威和“意义”就是上帝和由之所规定的道德。但是,在上帝和道德的统治下,虚构的生命目的反而凌驾于生命之上,生命的欲望却遭到敌视和否定。于是,“我们看到,我们并未获得我们赋予价值的那个领域;同时,我们生活的这个领域还绝对没有获得价值。相反,我们疲倦了,因为我们失去了基本动力。‘到头来一场空!’”[29] 这样一种“徒劳”的感觉,就使人对终极意义本身产生了幻灭感。正如尼采说的:“下述现象在以前也许是有意义的,对一些现象都使用最高道德标准和道德世界次序;或者,增长人在交往中的爱与和谐;或者,靠拢普遍幸福状态;或者,甚至走向普遍虚无状态—目标无论如何总还是意义。所有这些观念的共性就是,通过过程本身实现一种目标。——然而,现在人们明白了,通过生成达不到任何目的,实现不了任何目标……这样一来,对于生成的所谓目的的失望,就成了虚无主义的原因”[30]。 虚无主义的第二种形式是对绝对统一的寻求及其失落。尼采说:“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必然到来,其次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在一切事件之中和一切事件背后设置了一个整体,一个系统,甚至一个组织……一种统一,某种‘一元论’形式 :凭借这种信念,人产生对一种无限高于他的整体的联系感和依赖感,神性的一种方式……‘普遍的幸福,要求牺牲个人的幸福’……但是,请看!这种普遍的东西根本没有!如果并没有一种具有无限价值的整体通过人发生作用的话,那么人就彻底丧失了对自身价值的信念。因为人构想这种整体正是为了能够信仰自身的价值”[31]。 尼采在这里明确地把对“统一性”的寻求当作一种价值寻求看待。在他看来,人之所以要在变动不拘的万象世界背后寻找一种终极实在,寻求一个最高的绝对统一体,一方面是为了把自己与绝对,与“一种具有无限价值的整体”联系起来,以确认自身存在的绝对价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这茫茫宇宙的运行中获得一种安全感。但是实际上,生成着的世界是流逝的、变动不拘的,它并不是一个整体,也不具有绝对的统一性。这样一来,人所寄希望的“统一性”也把人类带到了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的最后一种形式是“真正的世界”的寻求及其失落。由于现实世界是永恒流动的生成过程,既无“目的”和“意义”,也无“统一”,所以,要寻求最高价值就只有另寻他路,将生成世界判为幻觉,而发明一个在彼岸的世界来充当“真正的世界”。尼采说:“靠生成是达不到任何目的的,而且一切生成都没有广泛的、可容个别人藏身的统一性,就象最高价值中的情形一样。于是,剩下来的就是谴责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并构想出一个位于此世彼岸的世界为真实世界的替身。然而,一旦人们明白了,臆造这个世界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明白了人根本不应这样做的时候,就形成了虚无主义的最后形式”[32]。 “真正的世界”完全是出于人类的一种心理需要而臆造出来的。在这一臆造运动中,哲学家、道德家和宗教家各显神通。道德家发明一个“完美的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目的;哲学家发明了一个“理性的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统一”;宗教家则结合二者发明了一个“神的世界”,以充当现实世界的“目的”兼“统一”。它们的共同特点就在于在根本上否弃现实世界以及内含于现实世界的人的生存本身。 人们之所以要臆造、虚构一个“真正的世界”,是出于一种道德价值的信念,虚构的出发点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的道德判断,即这个世界是没有价值的。虚构的逻辑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以有一个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时有条件的,所以有一个绝对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充满矛盾的,所以有一个无矛盾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成的,所以有一个存在着的世界……”[33]。“真正的世界”是通过同现实世界相对立而构造的,它是把现实世界所不具备的一切特征,诸如真、善、统一、不变、自由等,归诸“另一个世界”的结果。这一点,正暴露了“真正的世界”观念的虚无主义实质。所以,“真正的世界”的观念是“把虚无主义构造为‘上帝’,为‘真理’,反正是构造为审判此岸存在的法官和裁判”[34],是“用一种‘彼岸的’,‘更好的’生活向生命复仇”[35]。 尼采认为:“真正的世界”的虚构是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的最基本形式,它是其它两种形式的综合,兼含有“意义”和“统一”的虚构。因此,尼采说:“废除真正的世界乃是头等重要的事情”[36]。 世界既没有“终极意义”也不存在“绝对统一”,更不存在另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人们明白了,既不该用‘目的’概念也不该用‘统一性’、‘真理’来解释生命总中特暂时,就产生了无价值性的感觉。因为利用上述概念达不到任何目的,实现不了任何愿望;现象众多,但并不存在广泛的统一性。因为,生命的特征不是‘真实’,而是‘虚假’……人们根本没有理由相信真实的世界……简言之:我们拿来赋予世界价值的范畴,如‘目的’、‘统一性’、‘存在’等等现在又通过我们之手抛弃了——于是,世界呈现无价值的外观....”[37]。这种“无价值的外观”实质上就是最高价只丧失了其价值,就是虚无主义。由于虚无主义这一果实是传统的最高价值(意义、统一性、真正的世界本身即为虚无)自身播下的种子,所以尼采说:“虚无主义的到来现在起究竟为何是必然的?因为我们迄今为止的价值本身就是虚无主义,它们在其中得出了自己的最后结果;因为虚无主义使我们的重大价值和理想的贯彻到底的逻辑”[38]。 [1] 《权力意志》.19第657页 [2] 《权力意志》.69第197-198页 [3] 《权力意志》430第513页 [4] 《权力意志》430第514页 [5] 《权力意志》430第513页 [6] 《权力意志》430第513-514页 [7] 《偶像的黄昏》第14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8] 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卷5第12页转《周国平文集》三第282页 [9] 这一点,前面讨论“上帝之生”时已有详细讨论 [10] 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卷5第12页转《周国平文集》三第282页 [11] 《权力意志》419第116页 [12] 《尼采美学文选》第78页,三联书店1986年 [13] 《权力意志》517第291页 [14] 《权力意志》578第230页 [15] 《偶像的黄昏》第28页 [16] 转《周国平文集》三第287页 [17] 《偶像的黄昏》第29页 [18] 《权力意志》467第273页 [19] 《权力意志》481第683页 [20] 《权力意志》19第657页 [21] 尼采全集卷2第51页,转《周国平文集》三第257页 [22] 《尼采美学文选》第63页 [23] 《尼采美学文选》第65页 [24] 《权力意志》608第634页 [25] 《权力意志》610第138页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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