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道安的佛学理论是在魏晋玄学这一大的文化背景下创立的,据有关文献不难看出他对魏晋玄学的接纳不但不是被动的,而且还是非常积极的。其《鼻奈耶序》云:“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斯邦”即中土。“庄、老教”即魏晋玄学。足见释道安对佛教在当时的流行原因十分清楚。有的学者根据《高僧传·释僧先传》的记载:“安曰:‘先旧格义,于理多违’。”便谓释道安对“格义”,也即用中国哲学的名词、概念和范畴来诠释印度佛教的作法是反对的,孰不知释道安反对的只是机械比附的旧格义,对那种巧妙利用中国哲学以帮助理解佛经奥义的新格义,他仍是十分支持的。《高僧传·慧远传》:“(远)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庄子》义”并非《庄子》本义,也应当是魏晋玄学中的“庄学新义”。释道安对当时流行的“格义”之法态度如何,由此我们不难得知。 一、释道安的“本体论”思想与魏晋玄学 众所周知,释道安的佛学思想是以“本无论”著称的,不过具体来说它又包括“本体论”和“禅数学”两个方面。虽然有关释道安的佛学文献材料有很多已经散佚,但据现有的材料我们仍可看出,无论是他的本体论思想,还是禅数学思想,都与魏晋玄学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首先来看他的本体论。《名僧传抄·昙济传》载昙济《七宗论》述释道安“本无宗”云: 第一本无主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 “本无主宗”即释道安的“本无宗”,所以称“主宗”,盖对另一位佛界精英竺法深的“本无异宗”而言。“主”一作“立”,然从文意看作“主”显然于义为长。由这则材料可以看出道安佛学与印传佛教颇有不同。因为: (一)按照印度佛教的传统说法,世界乃是以风、火、地、水“四大”为基质建构起来的,释道安这里用中国传统的“元气论”解释世界的起源,这与当时流行的“以华释夷”的格义学风显然相关联。其实以中国传统的“元气论”解释世界的起源,这一做法早在道安之前就已经有了。康僧会所编译的《六度集经·明度无极章》之《察微王经》载有这样一段话:“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四者和焉,识神生焉。”将“元气”置于“四大”之前,这显然是为适应本土文化而对外来文化所作的积极改造。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段话是否就为康僧会所造,也许它的产生时间更早。若真是这样,则更见我国学人在宇宙万物的生成问题上,很早就已开始对佛教的“四大成物说”进行改造了。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尽管释道安并非第一个将“气化论”引入佛教,但他取得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具体来说,这一进步就是连风、火、地、水“四大”这些中间环节也不要,干脆直接把天地“群象”的化生建立在中国传统的宇宙论基础上。如此,就可进一步消除国人对外来文化的隔膜,使印传佛教与中国文化得到更全面的交融。我们知道,印度佛教虽然深奥复杂,但它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因缘和合,若从这个角度看,其实讲“四大成物”与讲“元气成物”,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释道安之所以敢抛弃“四大”而只论“元气”,原是以对佛教本质的清醒认识为前提的。当然,释道安在别的地方也讲“四大”,而且也同样把它们看作构成万物最原初的基质,但从现有材料看,那都是在为汉译佛经作注释或作序跋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他自然要受所译经典的制约。如果我们因此就否认他在“元气生物论”上所做的努力,那显然是不妥当的。 释道安对“元气生物说”的化用,与魏晋玄学对这一思想的传布是分不开的。我们知道,魏晋玄学虽然分为“贵无”、“自然”、“独化”三派,它们分别以王弼、嵇康、郭象为代表,但是如果从“生成论”的角度加以考察,则前二者显然是更接近的。因为他们都认为在万有之前有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天地万物均是由此化生的。虽然王弼在解说《老子》时,因为受《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影响,仍然把这个实体描述成一个“混成”之物,如《老子指略》云:“故其为物也则混成,为象也则无形……故能为品物之宗主,苞通天地,靡使不经。”又,十四章注曰:“欲言无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不可得而定也。”但是显而易见和老子一样,王弼所理解的这个“混成”之物也同样带有“气”的特征。正因如此,所以在有的时候王弼干脆就把它当“气”看待,如四十二章注曰:“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对此即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至于嵇康讲的就更明白了,如其《太师箴》曰:“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又《明胆论》曰:“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等等,可以说与释道安“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的说法简直如出一辙。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释道安“气化论”思想的形成显然是受到了嵇王玄学“生成论”思想的影响的。 (二)印传佛教所说的“空”是从因缘和合的角度讲的,万物由缘,没有自性,所以为空,也就是说它与万物乃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并不存在时间的先后,而释道安这里说:“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这显然也是与印传佛教不相应的。可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同样是释道安为便于本土国民接受佛教文化而特意设定的。虽然嵇康明确提出“气化论”的观点,王弼的“宇宙生成论”也明显带有“气化论”的性质,但二家由此出发皆未形成对万物的否定,这对主张“万法皆空”的佛家来说显然是不能接受的。为了确保佛教“我空”、“色空”、“法空”的思想特色,所以释道安不得已才又引入郭象的“独化论”学说作补充。郭象的“独化论”是对嵇王“自然论”、“贵无论”的否定,也即他否定万有之后有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认为万有是自古以存,自运独化的。这一思想集中表现在他的《庄子注》中。在郭象看来,庄子所说的“无”也即什么也没有,万物都是各依自己的性分冥然自化的。其《齐物论》注说:“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对此展示的是很清楚的。那么,何为“自然”呢?他在《知北游》注中说:“自然,即物之自尔耳。”若与释道安所说的“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加以对照,则不难发现二者也同样是契若合符的。据此以断,则释道安“本无论”学说的形成与郭象的“独化论”在思想上的联系也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与嵇、王的“自然论”、“贵无论”一样,郭象的“独化论”也同样没有导致对万物的否定,其所以强调“独化”,目的乃在肯定万物各有性分,认为万物尽管千差万别,但是只要各得其性,各适其分,就均可视作达到了逍遥的境界,彼此之间并无高下之分。其《逍遥游》注曰:“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于适性一也。”又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对此论述的可谓尤为明确。这种认识与佛教否定万物各有自性,认为一切色法皆空寂不实的观念显然也是不相容的。然而正是这种不相容,却再次显示了释道安的高明与睿智。 因为按照释道安的解释,万物虽由元气陶化而生,然在陶化之前,却廓然无物,只有一气,万物都是由此一气生成的。所谓“自然自尔”,也就是说它没有自性,仅仅是一种机械的拼聚,偶然的巧合,也正因如此,所以释道安才将万物的陶化称为“冥造”。所谓“冥造”也就是一种不自觉的无目的完全冥寂的生化状态罢了。这种生化状态完全是机械的、偶然的、变动的,没有固定结果,也没有明确方向的,一言以蔽之,也即是说它是完全没有自性可言的。陶化万物的元气,仅是为万物提供了得以化生的因缘条件。缘来即生,缘散即空。至于何物先生、何物后生,何物会生、何物不会生,此地生何物、彼地生何物,此时生何物、彼地生何物,所有这一切都是不能预设,难以意料,无轨可寻的。所以如此,最根本的原因就在在万物化生的背后,除了为它提供因缘的元气以外,就根本没有一个能够主宰它或者给予它自主力的本体存在。如果非要为它寻找一个本体,那这个本体就只能是一个“无”。释道安所以说:“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其中的蕴意正在这里。 足见在释道安看来,万物虽然皆无自性,但却并非生于空无所有的“虚豁”,此“豁”之中是有元气在的。释道安说“冥造之前,廓然而已”,意思只是说在“元化之前”也即元气造物之前廓然无物,别无本体,并非是说连充当因缘的元气也没有。如果真连元气也没有,那大千世界也就无从呈现了。“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可谓正是由此而发。我们知道,郭象把“无”看作什么也没有,并以此为据否定王弼“无能生有”的观点,这本来就是对王弼“贵无论”的曲解。释道安这里之所以要特别强调元气的存在,而不像郭象那样认为除了空无所有的“无”外,什么也没有,原因就在如果真像郭氏所说的话,那佛家以因缘和合为基础的“万法皆空”思想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总之,释道安在实现中印文化的交融上,手法的确是很高明的。他虽然继承了嵇、王元气化物的观念,但却并没有得出空幻不实的结论;虽然接纳了郭象“自然自尔”,别无主宰,也即别无本体的思想,但却并没有推出“物任其性”、“各当其分”的认识;相反,还导致了对万物自性的否定,演绎出了万物随缘,诸法性空的般若性空理论。释道安的学生释僧叡在其《大品经序》中评价乃师的思想时说:“亡师安和上,凿荒涂以开辙,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殆不以谬文为阂也,亹亹之功,思过其半,迈之远矣。”应该说对释道安“本无论”佛学的本质评述的是相当准确的。也就是说尽管释道安借用的是魏晋玄学的名词、概念和术语,尽管他的佛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魏晋玄学三大流派综合利用及整体借鉴的基础上,但他在本质精神上于佛教理论却并不相违。在处理外来文化时,在不扭曲其本质精神的前提下,却能将它与本土文化的矛盾降到最低,这样的明智做法显然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