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命,是决定人生贵贱福祸的、带有必然性与神秘色彩的某种异己力量。作为一种人力所不能左右的异己力量,命亦称做天命。汉人严遵曰:“所授于德,富贵贫贱,夭寿苦乐,有宜不宜,谓之天命。”(《老子指归·道生篇》)南朝梁之刘峻曰:“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辨命论》)汉人认为命有三科:受命、遭命、随命。赵歧曰:“命有三名,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惟顺受命为受其正也已。”(《孟子注疏》卷十三上) 在中国,天命观念早在夏、殷时代已很流行,见诸史籍者亦多有之,如: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书·商书·汤誓》)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 这里就把夏灭、商兴说成是由天命所决定的。周人亦接受了这一观点,如曰: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尚书·周书·康诰》) 丕显文武,皇天弘厌厥德,配戎有周,膺受大命。(《毛公鼎》) 这里将商灭、周兴亦说成是受天命所支配的。但周人在天命观上亦有所发展,即认为天命并非固定不变,亦即所谓“天命靡常”(《诗经·大雅·文王》)。若“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尚书·召诰》)只有敬德保民,才能“受天永年”。(《尚书·周书·召诰》)这就是所谓的“以德配天”的思想。是以周大夫刘康公曰:“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左传·成公十三年》)郑大夫裨谌亦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其焉辟子产?”(《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一 道家之天命论有别于儒家之天命论。欲明道家之天命论,不可不先对儒家之天命论有所说明。 儒家认为天命不可违,强调“知命”,但同时又主张人在命运面前应当积极进取。作为儒家之创始人,孔子对天命抱有深深的敬畏的态度。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同时,在孔子看来,天道之流行,是自然而客观的。“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道之行与废,往往是人力所无法抗拒的。由畏命,孔子强调知天命。认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虽然孔子认为应该畏命、知命,但并不认为人在天命面前只能无所作为,而认为人应该发奋图强,积极进取,“不怨天,不尤人”,“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强调应该知天命而尽人事。 孟子于天命,既讲顺命,亦讲立命,亦讲正命。“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所以,“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孟子·离娄上》)天命虽不可违,然人亦应积极进取。在孟子看来,一个人,不管其是寿是夭、处逆处顺,都应当修持自己之身心,以积极之态度迎接、面对各种结果,此即所谓“立命”。同时,“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崖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尽心上》)正命以知命为前提,然知命并非在命运面前无所作为,而应当“尽其道”,亦即尽自己之所能为。 荀子认为应当严格区分天人之界限。“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荀子·天论》)在荀子看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同上)天之有常,即天之有命,但人在天命面前并非无能为力,而应当“制天命而用之”。(同上)荀子不忽视天命,但更强调人之积极作为。 道家与儒家之命论,有同亦有异。 老子于命少有论及。只是顺便提到所谓“复命”:“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十六章)此处之“命”,实为生命之“命”,而非命运之“命”。“复命”亦即恢复生命之本来状态。此命与所谓天命之命实无多大关系。[1] 庄子对于天命,基本上采取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2(《庄子·德充符》)万物皆禀受天地之气而生,而松柏则特受天地之正气,故四季常青;尧舜特受天地之正气,故可为众人之表率。尧舜之与松柏,受命而生,受命而降,非单依赖人力之可能为也,亦非人力之所可能左右。命之为命,即在其超越于人事、人力之上。 天命,作为一种必然的异己的力量,庄子认为人是无法违抗的。“天下之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庄子·人间世》)成玄英曰:“戒,法也。寰宇之内,教法极多,要切而论,莫过二事。”(《庄子疏·人间世》,郭庆藩,第155页)既为戒、为法,人则不能不遵守;既为戒、为法,人亦惟有遵行奉守之为事。在庄子看来,子之爱亲,亦是命;臣之事君,亦是义。反过来说亦是一样:子之爱亲,亦是义;臣之事君,亦是命。义为人世之所当为,命为人生之不可逃。尽义、任命,为戒、为法。所以,“父母于子,东南西北,惟命是从。”(《庄子·大宗师》)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不仅是一种亲情关系,也是一种命的关系,是冥冥之中一种命里注定的关系。“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庄子·德充符》)羿是百发百中的射手,有鸟进入羿之射程之内,而且正处其当中之地,那是肯定要被射中的地方,然而,却没有被射中,那就是所谓的命。 在庄子看来,人世间之种种大事大端,无不是命中注定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庄子·德充符》)此一切既谓之命,当然是人力所不能为的,亦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将人生之贫富、贵贱、生死、存亡,完全归诸于天命,体现了道家学派对于超人力量的无可奈何的态度。 与命有关联的还有一个范畴:时。如果说,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异己的、必然的力量与趋势,那么,时则是人力所无法左右的特定的社会发展状态,亦即所谓的时局、时势。命对人有着极大的影响和作用,时对人亦有着极大的影响和作用。“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庄子·秋水》)时势决定着人,时势不同,人之状态也很不相同。所以曰:“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庄子·秋水》)未可以为常,亦即难以知晓、难以把握。 《列子》一书,对命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3]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列子·力命》) 卢重玄云:“命者,天也;力者,人也。命能成之,力能运之,故曰运命也。”(《列子解》,杨伯峻,第194页) “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是任何社会、任何时代均普遍存在的现象。所以如此,其间有命焉。人生于世,有寿、有夭,有穷、有达,其寿、夭、穷、达,各自有命。“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列子·力命》)人世间总有许多无限可怪之事,总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公,对于这一切,人们想要了解,想要理解,而最终仍是无法了解、无法理解,由此而产生了关于“命”的观念。用命来解释这一切,本来出于迫不得已,但也惟其如此,终算对不可理解之事有了一种解释。有了这种解释,人们的心似乎才可以得到稍许安顿。 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知命安时也。(《列子·力命》) 张湛曰:“若其非命,则仁智者必寿,凶愚者必夭,而未必然也。若其非时,则勤俭者必富,而奢惰者必贫,亦未必然。”(《列子注·力命》)因为有天命,因为人之天命各有不同,所以仁智者未必寿,凶愚者未必夭,勤俭者未必富,奢惰者未必贫。如果仁智者必寿,凶愚者必夭,勤俭者必富,奢惰者必贫,如果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人们当然不相信有天命。而事实上,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看到的更多是仁智者未必寿,凶愚者未必夭,所以要让人们不相信天命实际上亦很困难。只有当一个人诸事顺达的时候,他才不肯信天命,他会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当一个人多有不顺的时候,他不得不相信有天命。只有承认有天命,只有相信有天命,他才会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安顿,否则不仅这一切不平之事不可解释,自己的心灵亦无法得到安宁。而人世间诸事顺达者少,事事不顺者多,所以,其信命者多而不信命者少。 既承认有天命,既承认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人所能做的,只有安于命,只有知命而安时,只有安时而处顺。“知命安时,德之大也。时来不可拒,命至不可却,故曰安时而处顺,忧乐不能入。迷生于肖似,戚生于不知时焉。”(卢重玄:《列子解》,杨伯峻,第212页)人对于命,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是无能为力的。“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列子·力命》)其存、其亡,其厚、其薄,非人力所能为,此亦只是命。 道家讲天命,首先即承认天命之不可抗拒。在此一点上,道家与儒家对于命运之认识与态度并无二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