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诸说,又以《传》闻所闻所见三世,分为据乱升平太平。此公羊家之说,《经》、《传》无明文,后儒多疑之,不知孟子此语,实发斯旨。禹稷之平世,即兼升平太平,颜子之乱世,即据乱世也。《春秋》之作,起因在惧乱,施设在拨乱,功效在正乱,《传》闻世因乱起治,内其国而外诸夏,王化自近始。先自治而后能治人,先己乱而后能致治,故为据乱世。恰当今之国家主义。所闻世内诸夏而外夷狄,王化由近而及远,国界渐泯,一国治而诸国同进于治,夷狄尚不能及,故为升平世,恰当今之种族主义。所见世夷狄进于爵,吴楚有大夫,既泯国界,亦无种别,全人类同立于平等之地位,而沐仁德之化,渐进于大同之治,故为太平世,恰当今之社会主义。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由国家而种族而世界,为一定阶升之程序,不可陵越。亦犹由修身而致家而致国而渐至平天下,同一进化之定律也。 然则颜子何为当乱世乎?史称颜子少孔子三十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一年(公毂同史记世家云襄公二十二年),则颜子应生于昭公二十年,已近定哀,此《春秋》极乱之世也。乱始于平王东迁,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拨乱必自始乱起,故托始于隐,以讫闵僖,为据乱世,亦颜子之祖所逮闻也。颜渊问为邦,孔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孔子言拨乱之大法,通三统而改制,期于尧舜太平之治也。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乎”。《传》云:“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禹稷何为当平世乎。拨乱至僖,已历五世,施治既久,正义渐信,桓文霸业,矫正已多,文宣成襄,适承其后,故假为升平,非实升平也。升者进也,稍稍上进至于太平(疏语)昭定哀适当其时,故假为太平,非实太平也。禹稷之后,夏周之世,改传贤而为世及,变揖让而为征诛,非治道之至隆,止足当《春秋》之升平。禹稷之躬,在尧舜之世,亲与禅让,协和万邦,变夷率服,百兽率舞,足以当《春秋》太平之治。故西狩获麟《传》云:“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此禹稷所以当平世也。 孔子值禹稷之时,则颜子可为禹稷。禹稷值孔子之世,则禹稷亦将为颜子。故孟子又曰:“禹稷颜回同道,易地则皆然也。”禹稷之治顺行,故由太平而升平而据乱世。《春秋》之治逆进,故由据乱而升平而臻太平。据史言之,则时愈近而世愈乱,据义言之,则世愈乱而文愈治。此《春秋》所以异乎史,而孟子之言深合于公羊家之说也。 尽心 《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 赵岐曰:“《春秋》所载战伐之事,无应王义者,彼此相觉有善恶耳。孔子举豪毛之善,贬纤介之恶,故皆录之于《春秋》也。”又章指云:“《春秋》拨乱,时多争战,实违礼。以文反正,征伐诛讨,不自王命,故曰无义战也。” 案董子曰: 《春秋》战功侵伐,虽数百起,必一二书,伤其害所重也。”问者曰:“其书战伐甚谨,其恶战伐无辞,何也”。曰:“会同之事,大者主小,战伐之事,后者主先,苟不恶何为使起之者居下,是其恶战伐之辞已。”且《春秋》之法,凶年不修旧,意在无苦民尔,苦民尚恶之,况伤民乎?伤民尚痛之,况杀民乎?故曰凶年修旧则讥,造邑则讳,是害民之小者,恶之小也;害民之大者,恶之大者也。今战伐之于民,其为害几何?考意而观指,则《春秋》之恶者,不认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其所好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也。《诗》云:“弛其文德,洽此四国”。此《春秋》之所善也。夫德不足以亲近,而文不足以来远,而断断以战伐为之者,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己,皆非义也。难者曰:“《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有善也,恶诈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仇,奈何以《春秋》为无义战而尽恶之也。”曰:“凡《春秋》之记灾异也,虽亩有数茎,犹谓之无麦苗也。今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攻侵伐,不可胜数,而复仇有二焉。是何异于无麦苗之有数茎哉?不足以难之,故谓之无义战也。以无义战为不可,则无麦苗亦不可也。以无麦苗为可,则以无义战亦可矣。若《春秋》之于偏战也,善其偏不善其战,有以效其然也。《春秋》爱人,而战者杀人,君子奚说善杀其所爱哉。故《春秋》之于偏战也,犹其于诸夏也,引之鲁则谓之外,引之夷狄则谓之内,比之诈战则谓之义,比之不战则谓之不义,故盟不如不盟。然而有所谓善盟,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孰能知之。(《竹林》) 董子斯说,以比较诠释孟子之言,最为精确。盖孔子政治学说,虽因时代之应用未直主废兵,然非战之意极其显著。于何征之,征之《论语》:于卫灵问陈,则曰:“军旅未学,明日遂行”。即耻伐国不问仁人之意也。于子路之有勇知方则哂之,且曰:“好勇无取,不得其死”。恶尚勇不尚义也。于季氏将伐颛臾,则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疾其用兵不用德也。于桓公九合诸侯,而许管仲之仁,善其不以兵车也。“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为立国三要道,必不得已,则先去兵,以其为民之残财之蠹也。“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战岂能无弃,非教战也,教民能不战而服人也。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即戎即止戎矣(《尔雅》释诂 即尼也尼定也,注止也,孟子“止或尼之” 说文危自■止之此言战危可止也,包子训即为就义疏)。非教民兴戎也。故又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行三军则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惧而好谋,欲不战而胜人之兵也。故又曰:“子之所慎,齐战疾”“君子无所争”,战不可开也。“三军可夺帅”战不可恃也。至于道国不言兵,为邦不及武,谓武未尽善,何莫非非战之旨乎? 复次征之《春秋》,《春秋》内不言战,言战则败矣。鲁为托王,王者天下所归往,不宜有战也。战则不归往矣。王者无敌,由其仁也。仁人无敌于天下,战则有敌而非仁矣。全经书“战”二十三;“伐”二百一十五;“侵”五十九;“围”四十四;“入”二十八;“取”二十七;“灭”三十三;“迁”三,战、伐、侵、围,皆罪也;入、取、迁、灭,罪之尤者也。然必频书而不略者,所谓“书之重,辞之复,不可不察”;所谓“伤其害重也”。故孟子又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又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又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由此推之,《春秋》又安得有义战哉? 或曰战诚害民矣,《春秋》不义之,谅矣,然宋襄战于泓,公羊称为文王之战不过此,岂亦不义邪?曰此不过“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体”。假以张新王临战之法,正《春秋》战伐之不义。在宋襄亦不过彼善于此耳。不然宋襄曾伐齐而善鲁救矣,曾执滕子婴齐而贬称人矣,曾被楚执而为讳矣,又安能知义兵哉。 或又曰:“《春秋》追救,公羊家许为义兵,岂亦不足称乎”。曰:“追莫善于鲁庄追戎于济西,《传》言:“大其为中国追,大其未至而豫御之”。此善其戎未入而有备,不致危害国家丧师失地,非实追也。救莫著于齐桓次于聂北救邢,《传》言:“邢已亡而不及事,为桓公讳,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此名救而实不救,假托以责桓公,张新王拯救危亡之道,非真义之也。 凡言义兵者,皆以其正不义而义之,相对比较辞耳,如无不义,则义亦不立矣。故老子曰:“兵凶器也,战危事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喻不得已之心,则战之义不义,不可知乎?倾人之财用脂膏,驱人之血肉性命,寡人妻,孤人子,独人父母,博胜负于一时,遗祸害于靡既,在人类共求生存之原则上,实不容有此事,谓《春秋》无义战可,谓古今中外胥无义战,又何不可。 结论 孟子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曰:“孔子谓集大成”,曰:“言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又引宰我之言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引曾子之言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其推崇孔子如此其至也。又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史记》本传云:“受业子思之门人”,《汉书·艺文志》班注云:“子思弟子”,赵岐题辞云:“长师孔子之孙子思”,周广业《孟子四考》云:“思孟生卒之年不相值,子思之学,得诸曾子,七篇述二子之言最多,则师承固非无自耳”)曰:“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朱子集注云:“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元张须孟母墓碑记据邹公坟庙碑云:“后孔子三十五年”。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云:“卒当在赧王之世”。周广业《孟子四考》云:“周安王十七年,孟子生,距孔子卒九十五年,赧王十三年八十四岁”。近人梁廷璨所编《历代名人生卒年表》:“孔子卒于敬王四十一年(西历前四七九年)孟子生周烈王四年(三七二)卒于赧王二十六年(二八九)。此据万斯同孟子生卒年月辨,相差一百零七年,以孟子斯语推之,其相差不应如此之远)。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史记》本《传》云:“孟子邹人”,赵岐题辞云:“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国,近鲁,后为鲁所并”。按孟子“邹与鲁哄”《左《传》》:“鲁击坼闻于邾”二国密迩可知)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则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于公孙丑问管仲曾西之所不为,而子谓我愿之乎。其服膺孔子如此其极也。以相距数十里之地,相隔百余岁之人,又为一代宗师,群伦先觉,至言遗教,涵育多士,流风余韵,照耀人间,儒雅竞传,芳徽弥劭,抱头学私淑之志者,于其生平尚学说之所在,必探讨精微,认识真确,无或谬爽,此事理所不容疑议者也。譬今人心目中,宗仰前情道咸间同一地域之大儒,拳拳服膺而效法之,既饫闻故老之流传,又详稽遗籍之记载,而谓有不得其真者乎,而谓其说不可信乎?近世学者,于二千四百余年之后,追论相去百余岁之事,横生异议,分致讥弹,谓孟子之说不足据,孔子不作《春秋》(中日时人之论著颇有持此说者)何其勇于自信而轻于蔑人与,岂百余岁之说不足据,而二千数百年之后,无参验而必之之论,转可凭与,毋亦不思之甚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