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孟子》:传述、论辩与玄言 按朱熹对四书年代的排序,《孟子》应该在《大学》、《中庸》之后。然而即使不考虑这些文献在编年史上的争论,从儒家论说变迁的角度来看,《孟子》应紧跟《论语》被讨论。司马迁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孟子》一书也述子思之故事,然他自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离娄下》)《大学》《中庸》即便于孟子之前,也未必是孟子理解《论语》的必要条件。而从思想史的影响看,并非到唐以后《孟子》才得以传播的。其实,孔孟并提自汉代开始,其时《孟子》就被当作传经之传,只不过唐宋儒者对其义理价值有更独特的理解而已。《史记·孟轲荀卿列传》称孟子“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当是之时,……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这短短几行字,对理解《孟子》思想及其论说方式,有重要的提示。 从论说上看,表面上《孟子》七篇,体裁类似于问答体,只是篇幅较长而已。但实际上七篇是“作”而非“记”,“记”如《论语》,是对口头表达的文字摘录,而“作”是直接用文字写作。朱熹分得很清楚:“《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若是门弟子集,则其人亦甚高,不可谓‘轲死不传’。”[12] 文字写作与口头表达的区别,不只是声音与视觉符号的不同,更在于应用对象与条件的不一样。口语交流范围小,通常是特定情境中的应答,准备不充分,表达也不够系统。写作则主题选择自觉,有时间构思,也可以修改。同时由于文本传出后,读者范围不确定,因此需要更周到的考虑。至少,论说的系统性更强。所以朱熹说,“读《孟子》,非惟看它义理,熟读之,便晓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反覆,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13] 然这样区分书写与口语,只是问题的开端。要掌握《孟子》的论说方式,必须同时进入其论说的内容。按司马迁,其内容就是“述唐、虞、三代之德”,“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依二程的说法,则“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14] 两种看法,体现汉宋两代文化的差别。然各有所见,述是传承,发是开新,可以合而观之。从论说角度区分,《孟子》包含有传述、论辩与玄言三种方式。 无论是“述唐、虞、三代之德”还是“序诗书”,都与“述仲尼之意”相关。它不是孟子的发明,而是来自《论语》的遗产。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史记·孔子世家》)对三代文化的精通,正是孔子作为精神导师的重要资本。在《论语》中,除了引《诗》论《诗》的言论外,还有对尧、舜、禹,微子、箕子、比干,以及泰伯、伯夷、叔齐,等古圣先贤功绩及人格的称颂。内容多见之《泰伯》《卫灵公》诸篇。孟子步孔子后尘,继续圣贤事迹的讲述及《诗》《书》精神的发挥。据笔者统计,《孟子》引《书》以“《书》曰”开头者10次,而以具体篇名如“《汤誓》曰”、“《太誓》曰”之类则9次,合共19次。而引《诗》以“《诗》云”开头者27次,以“《诗》曰”开头者4次,共31次。论《诗》则4次。而《论语》引《书》仅2次,引《诗》9次,论《诗》5次。关键还不在引述次数多寡的对比,而是相关的思想内容,《孟子》比《论语》有更大扩展。以论《诗》为例,《论语》讲“思无邪”,(《为政》)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阳货》)《孟子》则有:“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离娄下》),“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万章上》)与“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万章下》)后者扩展到对《诗》历史本质的认识及其解说的方法论见解上。《孟子》引《书》,基本用于对三代政治价值的阐发,且不少地方是《诗》《书》并举。如《梁惠王上》,同时引《诗》的《大雅·灵台》和《汤誓》的“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对比文王与夏桀的不同境况,阐述与民同乐的政治价值。同时在与齐宣王论勇时,又分别引《诗·大雅·皇矣》与《书》论勇的道德价值(《梁惠王上》)。在讲述圣贤事迹时,《孟子》提供的信息更丰富。单就尧、舜、禹三人出现的次数看,《论语》分别为6、8、5,而《孟子》则是61、101、30。除出现次数对比不同外,差别还在于形象起了变化。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为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就以舜为例,说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为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15] 这种形象更饱满的原因,部分在于书写同口说相比,构思可以更从容有关。 传述这种论说方式,包括引述与讲述。引述容易理解,子曰诗云,至今通行。讲述则指对经书所涉人物故事的叙述,它包括对真实的或想象的情节的补充。讲述的作用与引述类似,体现对经典的理解与运用。它的关键就在述,“述而不作”,意味着所述内容是有根据的,是传承的工作。这种方式当然非孟子的创造,而是仿《论语》而来。但《孟子》不但“述唐、虞、三代之德”“序诗书”,还“述仲尼之意”。《孟子》用“孔子曰”或“仲尼曰”引述孔子言论有23处,其中7次内容来自(或包含于)《论语》。[16] 例如,《滕文公上》在讨论劳心、劳力之分时说: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