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 “洞喻”[1] (514a-517a)是柏拉图哲学的中期巨著《国家篇》中的三大比喻之一,是紧接着“日喻”、“线喻”之后,为了说明受过教育者与非受过教育者的不同而使用的一种文学性叙述。可以说,在柏拉图哲学中,这个比喻最为著名。那是因为,柏拉图哲学所论述的根本问题基本上来自于他关于人的理解;而他所理解的人,在“洞喻”中得到了最为完整、最为形象的展现。然而,比喻毕竟是一种文学手法,无法克服其作为叙述的不确定性,这就使研究者们理解柏拉图增加了难度。一直以来人们对于“洞喻”的解释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看法,其分歧点集中在对于洞穴的“内部”和“外部”该如何理解的问题上。本文将以柏拉图哲学中的人论为背景,通过比较学术界对于这个比喻中各个象征性细节描写的不同解释中所存在的偏颇,提出笔者对于这个比喻中所描绘的洞穴“内部”与“外部”的新解。 一 人的存在犹如被囚禁在洞穴的囚徒一样,从孩童时代起就被捆绑了手脚,除了面前洞壁上的影子之外什么也不能看到,一生都是活在影子的世界里。一般的囚徒把洞穴深处正面洞壁上的影子当作真实的存在,围绕着对那影子的认识展开了名誉和权力的竞争。只有某个从束缚中被解放出来的囚徒沿着陡峭的通道来到了洞外,知道了洞穴外面世界真实性的存在。在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之后从而对洞穴内部的争斗不屑一顾,并且为了使自己的同类,即洞穴中的其他囚徒们也能从“洞内”的影子中解放出来,就回到了“洞内”想说服大家,结果由于人们不相信这个到过“洞外”的人就把他抹杀了。这就是“洞喻”的核心内容。从这些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出,这里所展现的柏拉图对于人的生存现状的描述具有两个重要特征:一、人自出生开始就被捆绑了手脚囚禁在洞穴内部;二、对于人来说,实际上拥有“洞内”与“洞外”两个不同的世界。如何理解这个比喻中所提供的这些内容特征,是我们解读“洞喻”的关键。 根据柏拉图哲学中有关人的理解,制约人的因素应有两种,也就是说人的束缚是双重的:一是肉体对于灵魂的束缚;二是社会对人的约束。那么,人从孩童时代起就被捆绑了手脚,只能看到洞壁上的影子这种场景的描写,体现的应该就是前者;而被绑了手脚的人同时又被囚禁在洞穴内部,意味着人的一生离不开自己的生存环境,这显然是对于后者束缚的形象描述。具体地说,在柏拉图哲学中,人的存在首先是肉体与灵魂的结合,而肉体是灵魂的监狱[2] (82e)。灵魂渴望着从肉体的束缚中得到解放,这是人生的最高目标和根本追求。因此,柏拉图说:“哲学是死亡的练习。”[2] (61d)那是因为人只要活着,灵魂就离不开肉体,而灵魂通过(或者透过)肉体来认识世界时,只能看到“本真存在”的影子,无法获得一种对于确实存在的把握。所以,这里所说的人从孩童时代起就被捆绑了手脚,只能看到洞壁上的影子,指的就是这种状态。那么,人只要作为人而现实存在,就必然要与他人发生关系,相互之间互相配合,共同形成一个群体。这样,人的社会生活就产生了。而在由人所形成的社会里,就必然出现关于名誉、地位、权力的竞争[1] (516c),人们就是在这种竞争与认同的过程中经营自己的日常生活,度过一生的。而为了人们的群体生活得以确立,必须建立人们共有的价值判断标准,这种价值判断的共有性又是通过教育才能形成。那么,教育就成了人们社会生活常识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人们通过教育而获得进入社会的价值判断能力,进入社会后就是凭借这种能力约束自己的行为。如果不是这样,将会遭到自己所从属社会的驱逐,犹如那个从洞外回到洞内的囚徒一样,由于拥有与别人(社会)不同的价值观而被无情地拒绝[1] (517a)。那么,柏拉图所描述洞穴内部的全体就应该是人的社会的一种隐喻。人被社会所约束,就如人被囚禁在洞穴内部一样。 从上述的分析来看,柏拉图在“洞喻”中关于人的生存状况描写的第一特征所要体现的就是:人是无法超越来自社会与肉体的双重束缚的,人的一生只有在这样双重的束缚中生存与生活。虽然有的人以某种方式脱离束缚,犹如来到“洞外”的囚徒,然而,这种人却不能永远停留在“洞外”,仍然必须回到“洞内”,那是其作为人背负着必须完成的、无法逃避的作为社会之一员的义务。柏拉图所说的哲人必须为王,且哲人为王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一种社会对其的要求[1] (519d,517a)。这种要求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构成了一种强制性约束,这种约束是建立在哲人作为人所必须履行的社会职责思考之上的。这些内容在柏拉图哲学中都体现出其对于人作为人的局限性的理解。而柏拉图哲学的根本追求就在于,揭示并呼吁人要充分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然后在这种自觉的基础上寻求超越这种局限性的道路。 二 对于上述问题的认识与把握是理解“洞喻”的前提,而对于“洞喻”,学术界争论最多的是关于“洞内”与“洞外”究竟指的是什么的问题。一般人很容易认为:“洞外”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相界(idea)”,即“本真世界(ontos on)”的隐喻。那么,与此相对应的“洞内”当然就成了“感觉界”,即“现象世界(pos on)”之象征。根据柏拉图关于存在的两个世界的区分,这种结论确实有可以接受的一面。但是,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学者们由于对“洞内”描写的不同理解,通过比较分析得出了各不相同的结论。 根据传统的解释特点,即把“洞喻”与“线喻”对比,主张两个比喻属于一种完全相互对应的描写,是柏拉图关于世界与认识结构的形象论述。这种理解一般被称为“平行说”。也就是说,“线喻”中以四个线段来分割灵魂与认识对象关系的四种状态,与“洞喻”中囚徒的解放与上升过程中出现的四个不同的观察阶段属于平行对应的叙述。根据这个理解,“洞内”就是“线喻”中的“可视界”(感觉界),而“洞外”当然属于“可知界”(相界)。然而,英国的古典学者法格松(A. S. Ferguson)最初对于这种理解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把“洞喻”理解为与“线喻”平行对应是不成立的。他通过分析、批判“平行说”存在的问题,提出了对于“洞喻”新的见解,认为“洞内”不应是表现“感觉界”,而是暗示着一种由于错误观念或者无教育所造成的堕落的雅典“政治社会”。以此类推,“洞外”就是柏拉图所提倡的“哲学世界”[3] (p. 15)。日本学者田岛孝对法格松的学说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他一方面接受法格松在推论过程中诸种分析的观点,另一方面又进一步指出在“洞喻”描写中存在着“白昼的光”与“夜晚的光”的区别,从而注意到“洞内”的惟一光源是“火光”,认为火是人类文明的象征,那么“洞内”指的应该是一种被封闭式文化统治的世界,以此纠正法格松观点中存在的过解之处。田岛孝认为:“洞内”描写不应该是法格松所认为的那样属于“无教育”状态的隐喻,洞穴内外表现的应该是由于两种不同教育而形成的两个不同的世界[4] (p. 5)。其实,法格松的解释与田岛孝的解释表面上虽然存在着不同,而内在思路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把洞穴内外作为“人类社会”的两种状态,法格松从政治的角度来理解,田岛孝从文化的角度来把握,其本质是相同的。而他们解释“洞喻”的共同点是:认为“洞内”存在着两种囚徒,那就是“看影子的人”和“操纵影子的人”,从而决定了他们所理解的关于人的“束缚”是共同的,那就是人的束缚是由人的“观念”所致(为了叙述方便,下文简称“法格松-田岛说”)。 与“法格松-田岛说”的解释不同,日本的今林万里子和朴一功两位学者却提出另一种看法。今林的观点基本上是认同传统解释而展开的。她赞同“平行说”,而主要把分析集中在对于“影子”与“实物”关系的问题上,其结论是“洞内”属于现象世界(感觉界),“洞外”属于本真世界(相界)[5] (p. 1)。朴却不同,他既不同意传统的“平行说”,也不同意法格松的见解[6] (p. 25)。然而,对于洞穴内外的所指,其结论却与今林相同。不过,他认为今林所说的被松绑的囚徒眼睛由影子转向实物,意味着心灵从“现象界”转入“本真界”是不准确的。朴指出:如果从灵魂的全体的转向来看,确实拥有这种“转向”的意义,也就是说,灵魂开始朝向“本真”的方向。然而,这种“转向”的意义,只有在灵魂开始上升,沿着陡峭的路径向“洞外”攀登时才会获得。而在“洞内”的身体“转向”,仅仅只意味着那是人的“无知之自觉”的开始。究竟是否产生对于真理之爱并不确定,由于这种“转向”只是发生在“洞内”,那是没有“相”,即“本真”的世界。但是,不管怎么说,两人在关于洞穴内外象征意义的理解上是一致的,而使他们产生这种解释的依据也是同样的,即他们都认为束缚人的根本原因来自于肉体。为此,下文称之为“今林-朴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