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是一方法论的口号,其基本内容颇为丰富,需要进一步梳理。具体而言,作为方法论而言的“实事求是”,在经学与史学研究方面基本上包括以下三个层面的意思: 第一,经典原意的还原。这是“实事求是”的最高理论目标。而这一理论目标受人诟病最多,也是乾嘉学术后来最让人质疑的地方。 第二,为实现上述目标,要通过对“本字”的寻 求与“字义”的还原。本字的追求涉及对经典版本的考校;字义的还原通过六书的系统方法来实现。后来集中体现在对声音与意义关系的研究,从而发展出古典语言学,特别是古音学系统的研究。此方面乾嘉学术成就最大。古音声韵系统的研究本是乾嘉经学研究的附庸,而后来竟然演变成一独立的专门知识系统而成为学术大国,并为现代语言学的诞生起到了催化作用。 第三,将经、传、注分离,实际上是对动态的经学历史进行一种静态的研究,将孔子还原为孔子、孟子还原为孟子,传还原为传,注还原为注,从而寻求到纯正的经学中之“道”。在此一层意义上,吴派与皖派出现了较大的分歧。吴派相信汉人去古未远,因而相信汉人的注释。而且由此信念出发,认为越古越可靠,这样就滑向了泥古的一边。皖派则从纯粹的“是”的理想出发,不迷信汉人,更不迷信古人,而是希望通过正确的、系统的古典人文学的实证方法,如系统的字义考释法,古代制度史的研究、天文历法、吕律学知识、历史地理学知识,以及后来发展起来的金、石、碑文考古等方法,从而把握古代经典(广义的,不再限于儒家的“六经”)的原义。 乾嘉学术研究范围十分广博,非经学所能囊括。史学研究也是乾嘉学术的一个重要方面的内容,这集中体现在吴派的三大史学家赵翼、王鸣盛与钱大昕的研究成果方面。“实事求是”纲领除了经学方面三个层次的意思之外,在史学方面还有“史实”还原的一层意思。 由于经学本身就包含着史学,或者说史学内在于经学,如《春秋》及“三传”。然《春秋》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历史着作,而是充满着政治伦理理想的史学着作,用今天的话来说,即是带着强烈的价值判断的历史着作。对于经学框架内的“史学”考证,既包含对圣人原意的还原,还包含着对具体历史事实及具体历史情境的还原。而“三传”,特别是“三传”以后的其他历史着作,更多包含着历史事实的还原。这一内在于经学的“史学”研究,也逐渐地发展成为摆脱经学而发展成独立的具有现代学术分科意义的历史学学科。从钱大昕“经史不二”的温和的经史学统一观,到章学诚“六经皆史”的激越的经史学统一观,可以看出“乾嘉学术”内在的学科分化趋势。作为乾嘉时代的学术异数,章学诚及其学问是不被重视的。尽管他反对戴震等“以考据概人”的学问主张本身符合现代意义上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研究精神,然而,章学诚本人并没有自觉地站到乾嘉时代“实事求是”的旗帜之下。换句话说,章学诚并没有接受作为乾嘉学术方法论的“实事求是”纲领。如果借用西方现代科学哲学的“范式”理论的观点来看,章学诚不属于乾嘉学术“范式”之内。当以戴震为代表的乾嘉学术“范式”建立之后,皖派学术精神在段玉裁、王念孙父子等人的继承与发展之下,吴派在余萧客、钱大昕、赵翼、王鸣盛等人的发展之下,再加上扬州学派的推扬,乾嘉学术的“范式”成为那个时代的学术“常规”,不容一般人的怀疑与反抗。 然而,作为一种学术“范式”一旦形成之后,其内部也蕴涵着很多的危机。乾嘉学术的大家对此也是有知觉的。戴震就反对为考据而考据,要求考据等方法要服务于“求道”的总目标。甚至说那些只知道考据而忘记求道的学人是轿夫,他本人才是运用考据而“求道”的真正轿中主人。此话不免偏激,从现代学术的角度看包涵有轻视知识独立性的倾向。但戴震的话的确揭示了考据学的实证方法与追求超越性理想的道之间的内在紧张与可能存在的裂痕。戴震逝世后,其儿女亲家洪榜上书当时考据学大家朱筠,要求将戴震临终前完成的最为重要的哲学着作《孟子字义疏证》作为戴氏平生最重大的学术贡献列出时,朱筠不同意。而非常有意思的是,作为戴震的学术知音同时又是戴震学术的批评者章学诚,也肯认戴震的义理之学,而章学诚的观点也不被其老师朱筠所认同。这就表明,即使在“乾嘉学术”范式如日中天的鼎盛期,其学术“范式”内部的危机就已经暴露出来了。章学诚以一人的清醒而绝不认同这一学术范式,的确表现了一种大无畏的学术“孤勇”。伴随着社会实际生活的变化,乾嘉学术“范式”的内在危机越来越明显,到了嘉道之后,这一学术“范式”的衰象已经显现。常州今文经学的悄悄兴起,章学诚文化历史哲学的价值也慢慢显现。作为深受外祖父段玉裁影响的龚自珍,出乾嘉学术的古文经学而入常州学派的今文经学与史学,则具有象征性的意味,预示乾嘉学术“范式”的式微。然而,正如拉卡托斯而言,一种学术“范式”的失效不是一下就表现出来的,作为旧的科学纲领,其理论有很大的保护带。乾嘉学术从嘉道以降不再那样如日中天了,但其影响仍然很大,而且后期也出现了不少考据兼思想的大家,像晚清的俞正燮、清末民初的章太炎等。 透过以上粗线条的勾勒,我们大体可以看到乾嘉学术范式的基本精神及其发展脉络。在这样的脉络下来考察段玉裁的学术特色、学术成就及其学术贡献,并指出其学术的内在局限性,从而给他的学术一个合理的历史定位,这是我们今天研究段玉裁的一个方面的任务。 三、“求是”与段玉裁的学术信仰 “实是求是”是乾嘉学人的共同旗帜,也是他们的人生信仰。虽然,在吴派与皖派的学人中,有“尊古”与“求是”的细微区别,但那是乾嘉学术内部“求是”方法与路径的差异,而他们的共同学术目标是“求是”,则大抵上是不错的。段玉裁是戴震的大弟子,虽然没有能像他的老师那样写出一系列的哲学着作,然而在学术理想、学术路线方面基本上遵循了戴震所开创的皖派学术风格,且在具体的学术研究方面有独特的贡献。特别是他在古典的语文学研究中所贯彻的追求真知的精神,与戴震是相通的。他说:“凡着书者,将以求其是而已,非将以求胜于前人而要名也。将以求胜于前人而要名,则吾斯未信,而欲天下后世信之,无是理也。虽然,吾非以要名,吾非以求胜于人而诚求其是,则其书之成,宜必可信矣。 将此段话与戴震所说的一些话对照一下,可以看到师生二人之间的学术信仰的一致性。在《与姚孝廉姬传书》一信中,戴震说道:“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博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 ,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