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姓端沐(木),名赐。子贡是卫国人,年少于孔子31岁,他成为孔门弟子,当是在孔子携门徒客居卫国的时候。 在孔门弟子中,子贡智商最高,然而,却从未得到孔子对颜回那样的赞赏。有一次,孔子有意问子贡:“你和颜回哪个更强些?”子贡说:“我怎么敢跟颜回相比,他是闻一知十,我是闻一知二。”夫子赞同说:“你是不如他。”子贡这么回答,与其说是自知之明,毋宁说他很聪明,他知道颜回是夫子的最爱,也明白夫子这么问的意思,倘若他不表明自甘于颜回之下(而且差距很大),一定会让夫子不开心,还可能自讨没趣。 从《论语》记述可知,子贡经常受到夫子的抑揄,如:“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贡有时臧否他人,夫子说:“你自己有多好吗?我就没这个闲工夫。”又如:“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子贡问夫子,我这人怎么样?夫子说,你好比是器物,那种盛黍稷的瑚琏器物。夫子说过“君子不器”,可知夫子把子贡比作瑚琏之器,实在是个不高的评价(连君子都够不上)。另外据《孔子家语》所记,孔子晚年时还说过:“吾死之后,则商也日益,赐也日损。”——预言自己死后,子游会日益进步,子贡将日趋不行,其理由是:子夏喜好与贤良的人相处,而子贡则爱跟不如自己的人交往,前者如入芝兰之室,后者如入鲍鱼之肆,因此便有相反的结果。不过,这个段子是否属实,似有可疑之处。 当然,夫子对子贡的称赞也是有的。比如,夫子曾对季康子说:“赐也达,于从政何有?”——子贡通达事理,从政对他来说是绰绰有余。又如,有一次在谈到贫富的态度时,子贡引用《诗》里的句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夫子便高兴地称许他“告诸往而知来者”(即由此及彼,举一反三)。这些都是对子贡才智的赞赏。其实,子贡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有点怀疑精神,这见诸《论语》的一则记述:“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周室“伐纣”而得天下,商纣王作为前朝“暴君”,于是被彻底妖魔化,且成为天下“共识”。然而,子贡却怀疑这种主流“共识”,认为纣的恶未必像人们说的那么厉害,并由此推断:君子要是“居下流”(即处于下风、失势的境地),天下所有的坏名声都会落到他的头上。子贡这种质疑性的见解,在当时无疑是独到而犀利的。从《论语》记述来看,子贡这番话没有当着夫子的面说,若是夫子闻知,也不知道他是表示赞同呢,还是厉言申斥。但有一点似可以肯定,这种有违主流“共识”的怀疑之论,谨守“非礼勿言”的颜回是说不出,甚至想也不敢想的。 子贡以擅于“言语”,列为孔门“十哲”之一。但我们知道,孔子对巧于言辞总不怎么欣赏,《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就说:“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子贡的伶牙利齿、能言善辩,经常会被夫子驳斥。不过,在外交场合和关键时刻,子贡的“利口巧辞”就派得上大用场。据《仲尼弟子列传》记述,齐国的权臣田常(即陈恒)蓄意攻伐鲁国,孔子对弟子们说,国家面临危难,你们何不出来效力呢?子路、子张等请缨,夫子没有应允;子贡请求出马,夫子当即就同意了。于是,子贡先到齐国,挑唆田常攻伐吴国,随后又到吴国,鼓动吴王去攻打齐国,然后再去越国,对越王说吴王的坏话,最后来到晋国,说吴王有野心,让晋君做好抵御吴军进犯的准备。……子贡以其“利口巧辞”进行游说,在诸国之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结果吴军果然与齐军交战,吴军战胜后又兵临晋国,却被以逸待劳的晋军击败,越军乘机侵袭吴国,最终吴王夫差被杀,吴国灭亡,越国由此称霸。这就是所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利口”的杀伤力竟有如此之大! 《孔子家语》亦有类似的记述,而且还有孔子在事后的评说:“夫使乱齐存鲁,吾之始愿。若能强晋以弊吴,使吴灭亡而越霸者,赐之说也。美言伤信,慎言哉。”——使齐国乱了作战计划,从而保存了鲁国,这是夫子原来的意愿,而让晋国加强,吴国灭亡,越国称霸,这些都是子贡游说的结果。夫子认为,子贡“说”得太过火,伤害了信义。 然而,《仲尼弟子列传》和《孔子家语》的这些记述,是没有史实依据,不可置信的。吴王夫差自杀,吴国灭亡,是在公元前473年,此时距孔子离世已6年,即此一端就可证其无稽之说。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子贡所占的篇幅最长,而其中子贡在各国的游说词便占了约五分之四,由此可以看出,太史公司马迁对游说之词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偏好——如苏秦及张仪的列传,同样也大量引述其游说词——不过,子贡的那些游说词从何而来,也很令人怀疑,似不能排除“创作”的可能性。 将子贡当作纵横家祖师爷的描述,虽然不可信,但子贡巧辞善辩和杰出的外交才能,则是确实无疑的。据《左传》记载,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吴王派太宰嚭要求鲁国重温过去的盟约,鲁哀公认为此举可能别有企图,便派遣子贡去婉言拒绝;子贡奉命前往,一番有理有节的话,说得太宰嚭无言以对,重温盟约的事就此作罢。同年,卫侯在吴国会见吴王,谢绝和吴国结盟的要求,吴王于是派兵包围了卫侯的馆舍;当时作为鲁国随行使者的子贡又奉命前往斡旋,子贡带了丝锦去拜见太宰嚭,抓住吴国欲称霸于诸侯的企图,指明围困拘禁卫侯的严重后果,说得太宰嚭心服口服,于是卫侯很快得以解围归国。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鲁国与齐国媾和,子贡作为副使来到齐国。陈成子(即田常)在宾馆会见鲁国使者,宣称齐国会像对待卫国一样,也友好地对待鲁国。正使子服景伯揖请子贡陈言应对,子贡便上前从容地说,这正是鲁君所期望的,接着话锋一转,提起吴国进犯鲁国时,齐国趁机侵占鲁国的土地,若比照齐国跟卫国处理类似问题的前例,鲁国也应得到相等的对待。这一席话让陈成子自感理亏,不久齐国就把成邑归还给鲁国。以上诸例,足以显示子贡能言善辩、机智敏捷、外交中不辱使命的卓然风采。 子贡还是经商的高手。《论语》中记道:“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孔子将颜回和子贡做对比,前者安守本分,穷得丁当响,后者不安于命,做起生意来,却屡测屡中。夫子在这里有所感慨,但并没有赞赏子贡善于经商的意思。“士、农、工、商”,位于四民之末的“商”,为儒家所轻视。当然,夫子也没有特别阻止子贡从事商业活动。按钱穆的说法:“盖子贡以外交使节往来各地,在彼积贮,在此发卖,其事轻而易举,非若专为商贾之务于籴贱贩贵也。”可谓是亦官亦商两不误(不过,子贡的买进卖出,须有准确的商业判断力,以及足够的风险意识,恐怕并非如钱氏说的“其事轻而易举”)。子贡的生意越做越大,以至于“家累千金”。据《史记·货殖列传》说,“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在孔门之中,子贡无疑是“成功人士”,也可以称为中国“儒商”第一人。 由于忙碌于外交事务和商业活动,子贡后来不能常侍于夫子身边。当他闻知夫子病重,匆匆赶来谒见时,夫子正拄着拐杖徘徊在门口,一看到子贡,夫子就问:“赐,汝来何其晚也?”可知夫子当时急待的心情。颜回、子路相继离世之后,子贡在夫子心中便是最倚重的弟子了。夫子伤感地对子贡说,他昨晚做了个梦,自己坐在东阶和西阶的两柱之间,夏人死后停棺在东阶,周人死后在西阶,殷人则在两柱之间,我是殷人的后代呵!……七天之后,夫子便怀着“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的遗憾,溘然离开了人世。这七天,子贡朝夕守候在夫子身边。 为夫子主持安葬之礼的,想必也是子贡,这从孟子谓“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一语,即可推知;于此还证示:在当时的众门徒眼里,子贡威望是最高的。弟子们各自离开之后,子贡在夫子墓旁筑了一间小屋,又在那儿独自守丧三年。前后六年,子贡就这样守着夫子的亡灵,将公务、商务和个人的名利全然置之度外。 孔子活着的时候,虽然对子贡时有抑揄,但子贡却从未有何不满,或像率直的子路那样顶撞夫子,更没有因自己的能耐和成功,在夫子面前稍显骄矜之色。聪明的子贡很会做人,如我们在《论语》里看到的,他总是对人称道夫子。夫子亡故之后,有人以子贡的出众才华和成功名望,夸他“贤于仲尼”,或以此来诋毁孔子,子贡不予认同,说夫子之墙数仞,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自己不过是及肩的低墙罢了;还把夫子比作日月,是不可逾越,也不可毁伤的。……子贡就是这样旗帜鲜明,捍卫着夫子的声誉。不仅如此,子贡在作为使者或富商访问各国君主时,总不忘在他们面前对孔子大加宣扬,《货殖列传》因此说:“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有像子贡这样的忠诚弟子,可以说这正是孔子作为人师的最大成功。 作者:伊人 (责任编辑:admin) |